出租車駛入淮安街區, 蘇從意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蘇蘇。”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雨打玻璃聲裏格外清晰,蘇從意攥緊指節,眼裏情緒凝固成冰:“你還敢聯係我?”

那邊停頓一下, 慢慢道:“你媽媽……今天下午來找我了。”

“……”

蘇從意愣住。

魏淑去了南宜?

怎麽完全沒跟她透露一點消息?

“你媽媽罵的對, 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給小璿獻血。”男人苦澀地笑了下, “我知道說什麽你都不會原諒我,但我……至少想把虧欠的生日禮物, 補給你。”

雨簾覆蓋車窗, 街道風景模糊不清。蘇從意轉頭看向窗外,冷冰冰地吐出三個字:“不需要。”

“已經寄去你住的地方。”

掛斷之前, 蘇運庭猶豫了下, 還是道,“蘇蘇, 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聽筒裏恢複安靜。

手機在耳邊舉了半晌,蘇從意才放下。她一直盯著窗外, 盯到眼眶幹澀,抹了把臉,低頭給號碼發短信。

【你後悔嗎?】

【當初背叛我和媽媽。】

她是在填報誌願的前一天晚上, 知道蘇運庭出軌的。

當時她買了冰淇淋回家, 巷子鄰居投來的目光都欲言又止充滿同情。

她懵懵地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張奶奶衝她喊:“蘇蘇你快去幫你媽媽!”

心裏的不妙預感在一瞬間衝上頂點, 她幾乎是狂奔著回到四號宅。

隔著花牆就聽見院內有女人在趾高氣昂地罵:“你又算什麽?不就是和他暫時共用一個戶口本嗎?兩張挨著的紙, 離了婚你以為你是誰?”

哐當。

鐵門被推開, 撞在牆上。

蘇從意快步走去, 拽著女人的胳膊將她一把推到旁邊, 護在魏淑跟前。

“請問你又是誰?”蘇從意冷冷地瞪著她, “衝我媽媽狗叫什麽?”

女人毫無防備,穿著細高鞋跟的腳一崴,一張漂亮的臉上氣急敗壞,上來就要扯她:“有沒有家教……”

“啪!”

一聲脆響。

女人精心盤起的頭發散亂,捂著半邊臉,不可置信。

魏淑眼裏滿是厭惡和嘲諷:“我的女兒還輪不到小三來說教。”

不等蘇從意消化掉裏麵兩個讓她後脊背冰涼發麻的字,魏淑拉住她的手,帶她進了家,砰地甩上房門。

晚上蘇運庭回來,蘇家客廳裏十八年來第一次爆發如此激烈的爭吵。

玻璃製品在瓷磚上碎了滿地,蘇從意從臥室出來,隔著橫倒的桌椅,看見站在客廳裏眼眶通紅的魏淑。

蘇運庭被潑了滿身茶水,狼狽不堪。

手指緊緊揪著睡裙,又鬆開。蘇從意走上前,若無其事地用手肘撞了下父親,笑著問:“怎麽回事呀?老蘇同誌,你怎麽惹魏女士生氣啦?”

“……”

蘇運庭沉默不語。

魏淑擦擦眼淚,沒了方才的歇斯底裏。麵對女兒,她永遠是溫柔的:“蘇蘇你回臥室去,跟你沒關係。”

蘇從意站著沒動。

她努力控製僵硬的麵部肌肉,伸手拉住蘇運庭的衣擺:“爸爸,你現在解釋一下吧。你說的我都信。”

她完全不相信那個女人的一麵之詞。蘇運庭在她心裏的形象太正麵了,從小到大一直是她的超級英雄。

他和傳統的中國式父親不同,他開明溫善,可以包容女兒的一切錯誤,為她擺平麻煩,做她堅實的後盾。

魏淑動手能力不強,蘇從意幼兒園到小學時期的手工作業,桔燈風箏紙輪船,全部是蘇運庭帶她完成的。

每次都會被老師點名誇讚。

蘇運庭還會學著給她綁漂亮的辮子,托人買來公主裙和漫畫期刊。

同學和朋友喜歡到蘇家做客,無不羨慕她有這樣的爸爸。

所以她不相信。

不肯相信她最尊愛的人,會背叛她和媽媽做出這樣令人不恥的事情。

一直以來,她前行的底氣都來自於家庭。但現在,世界搖搖欲塌。

客廳氣氛是將要窒息的凝滯。

頂板白熾燈安靜地亮著。

過了許久,蘇從意拽著衣擺的手被人拂落。她聽見蘇運庭低聲說。

“你還小……你不懂這些。”

他在搪塞自己。

蘇從意知道。

她想,他或許曾經是一個好父親。

卻絕對稱不上合格的丈夫。

兩人第二天辦離婚手續。

整個流程裏,蘇從意都盯著地麵一動不動。她腦子空白,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麽隻是出門買個冰淇淋的功夫,回來她的爸爸媽媽就要分開了。

蘇運庭算有點底線,把房子和車子全部留給母女倆,自己淨身出戶。

從民政局出來,魏淑拉著蘇從意的手上車。蘇從意回過頭,看見蘇運庭和昨天那個女人,進了另外的車。

她就這樣回頭望了很久,久到視線變得模糊,蘇運庭也沒看來一眼。

車裏一路無話。

副駕駛座的蘇從意目視前方,餘光裏魏淑把著方向盤,神色平靜。

甚至經過超市還停車買了菜。

她似乎一切正常,除了昨天晚上吵架時掉了眼淚,和平時沒有區別。

即使這樣,蘇從意也不敢多問一句,她怕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兩人回到桐角巷四號宅,屋內東西搬走一部分,顯得有些空****。

蘇從意坐在客廳,捏著遙控器給電視換頻道。她看不進去任何東西,隻是想找點聲音讓家裏不那麽安靜。

動畫片播著歡快的片頭曲。

蘇從意走著神,突然聽見廚房裏傳來碗盤砸碎的清脆動靜。

緊接著。

重物摔倒在地,砰聲沉悶。

後來發生的事情在蘇從意印象裏是比較模糊的,厄運集中在短短兩天之內,生活就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選擇性遺忘掉最難挨的那晚,隻記得自己坐在病房裏,仰頭盯著掛鹽水的袋子。透明的藥水順著軟管一直流進魏淑手背,她一夜沒有合眼。

次日清晨,蘇從意去買早餐,回來時**的魏淑已經醒了。

兩人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蘇從意把粥端出來,掀開盒蓋,散掉熱氣。魏淑問:“我聽護士說高考填報誌願截止到今天,你提交了嗎?”

蘇從意嗯了聲,摸摸飯盒的溫度,魏淑伸手把粥接過來,用勺子舀起吹了吹:“確定去雲昌了?”

“不是。”蘇從意低頭,用竹簽戳起一個煎餃,說,“西宛大。”

魏淑頓了頓,放下粥:“你不用因為這件事留在西宛,蘇蘇,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媽媽不會幹預你的任何決定,同樣希望你也不要為媽媽改變你的選擇。醫生說了,我今天下午就能出院,又不是什麽大毛病……”

“媽。”蘇從意打斷,“我們把桐角巷的房子賣了吧。”

“……”魏淑一愣。

蘇從意擱下竹簽,握住魏淑的手,笑著說:“我們把房子賣掉,搬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誰也不許再為過去的事情難過,好不好?”

孩子長大。

也許真的隻需要一個瞬間。

魏淑眼圈紅了,她很想摸摸蘇從意的頭,很想說對不起寶貝,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你受委屈了。

但最後她也隻是輕聲道:“好,都聽你的。”

倪焦給蘇從意推薦了靠譜的中介,桐角巷四號宅很快找到新的房主。電話裏約定好時間後,蘇從意讓搬家公司運走了要用的家具和行李。

七月五號的傍晚,她收拾完最後一點書籍,挎著帆布包從宅子裏出來。將雕花鐵門掛上鎖的那一刻,她覺得好像有什麽跟著一起結束了。

她和周圍鄰居們道別,沿著巷子往外走,青石板上有小朋友玩遊戲時用彩色粉筆畫的跳房子。她單腿從第一個往前,一格一格蹦到最後。

畫著數字八的方格裏有顆小石子,她沒看清,身子往前趔趄一下,被一隻白皙清瘦的手扶住胳膊。

她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看見少年沉靜好看的眉眼。

這是四天來的第一次見麵。

蘇從意站穩身子:“謝謝。”

兩人順著巷子並肩往前,就像之前許多次約會那樣,沒有任何隔閡。他們聊午飯聊天氣聊今天的晚霞。

快走到巷口時,陳聽晏說:“蘇蘇,我準備出國了。”

蘇從意腳步一停,轉頭看他。

“我決定聽你的話,多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多看一看別人。”

陳聽晏聲音溫和,“你在雲昌大也要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如果想見我,給我發消息,我就回來找你。”

半晌,蘇從意點頭,笑著說:“挺好的,但消息還是不發了吧。”

陳聽晏一頓:“……為什麽?”

“你不想我去國外嗎?”

“去唄,為什麽不去。”

蘇從意走在他跟前,慢慢往後倒退,就像那天說我喜歡你但你是自由的那樣,她彎著眼睛,“你本來就應該站在更高的地方,遇見更好的人。”

“我也準備去找更好的人啦,陳聽晏。”她的語氣很輕快,“總是和你在一起,我有點煩了。”

蘇從意沒再看陳聽晏的表情,她利落又瀟灑地轉過身,在夕陽裏高高舉起右手,揮了揮,而後毫不留戀地上了鬆葉街站台停下的一輛公交車。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輛車駛向哪兒。

少女漫畫裏經常會有這種俗套橋段,每當男女主分手,總要下一場大雨。

那天西宛的傍晚是整個盛夏裏最最晴朗的,火燒雲美上熱搜,公交裏許多乘客對著玻璃窗外的天空舉起手機。

局部降雨的,大概隻有蘇從意自己。

她在跨海大橋下車,扶著石雕圍欄,喉嚨裏突然就酸澀到發疼。她自認為心情和橋下的海麵一樣平靜,但眼淚完全不受控製,順著下巴接連不斷地砸落,把圍欄浸得濕漉漉。

她堅持著沒有哭出聲,還是有個賣棉花糖的爺爺停下來,試探著從小車上給她取下一朵粉色棉花糖。

“別哭了小姑娘,考試沒考好呀?”

蘇從意接過棉花糖,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水跡:“我、我有一隻特別喜歡的貓,我剛剛、把他丟掉了。”

還以為什麽大不了的事呢,爺爺寬心安慰:“貓而已,你還那麽年輕,以後總會遇到更喜歡的。”

“不會的。”

她嗓子一下子就哽咽了,捏著糖棍不停地搖頭,止住的眼淚又湧出來。她含糊不清地哭,“再也遇不到了,爺爺,我怎麽辦啊……”

我還那麽年輕。

以後卻再也遇不到更喜歡的人了。

這平淡無奇的後半生,我要怎麽辦啊。

蘇從意舉著包從小區門口一路跑向b棟樓,回到家的時候全身濕透。她脫幹淨衣服,赤腳踩進浴缸,水溫自動調節得剛好,骨頭都舒展開了。

她心情好不少,側身去擠草莓沐浴露,擱在支架上的手機屏幕亮起。

蘇運庭給她回了消息。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不要再追問了。】

蘇從意的手停在半空,她把這行字來來回回地看,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她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一聲。

將水溫又調高一些,收回手,身子順著浴缸慢慢往下滑。

最後把整張臉埋進了水裏。

約莫過去兩個小時,浴室的磨砂玻璃門從裏推開。

蘇從意帶著渾身水汽走出來,綁著浴帽扣子,徑直進了臥室。

也算是折騰一下午,她躺到**,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側臉貼在柔軟的枕頭上,她迷迷糊糊開始做夢,意識將要淪陷夢鄉時,聽見嗡嗡響動。

她閉著眼伸手摸了把,從浴袍口袋裏摸出手機,沒看備注直接接聽。

“喂。”

“……”

聽筒裏傳來清淺的呼吸。

沒人說話。

蘇從意睜開眼,掃了下備注,麵無表情地想,忘記把電話也拉黑了。

指尖即將按上掛斷鍵。

那邊終於開口。

“蘇蘇。”

男人聲音澀啞,裹著潮濕水汽,像被淋透了,聽起來卻很溫柔,“我在你家門口……我能見你一麵麽?”

“知道現在幾點了嗎?陳先生。”蘇從意冷酷無情地拒絕,“我要睡覺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不等那邊再回應,她掛斷電話,又長按關機鍵,把手機扔到床頭櫃上,卷起被子閉眼入睡。

一夜無夢。

很久沒睡過質量這麽好的覺,蘇從意第二天醒來,舒服地伸個懶腰。

整個人仿佛都活過來了。

她趿拉上拖鞋下床,拉開臥室窗簾。

陽光瞬間鋪滿整個房間。

暴雨將城市洗滌的澄淨明亮,空氣清冽,晨曦籠罩著半邊樓宇。唧啾的鳥雀停落樹梢,葉尖雨珠滴答滑下。

又是元氣滿滿新一天。

蘇從意在落地窗前做了套廣播體操,換上衣服準備下樓買早餐。

她咬著皮筋,徒手將長發綁成高高的馬尾,在玄關換鞋。

擰開房門往外走了兩步,鞋尖碰到什麽阻礙。她低頭一看,睜大眼。

昨天沒見到的人現在正靠著牆壁,坐在她家門前的瓷磚地麵上。

西褲下的長腿屈起,手肘搭上膝蓋,頭低低地垂著。黑色短發淩亂地翹在後頸,整個人看上去頹廢又狼狽。

像隻被主人拋棄的喪家犬。

她剛不小心踢了一腳也沒動靜。

看樣子是睡著了。

……這人不會就這樣在她家門口待了一夜吧?

蘇從意驚訝不已。

猶豫兩秒,她彎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小聲叫他。

“陳聽晏?”

“……”

沒反應。

蘇從意又戳一下:“陳聽晏?”

搭在膝蓋的右手自然垂下,細瘦指尖輕輕動了動。男人慢慢抬起低折的脖頸,仰頭對上她的臉。

他眼眶泛著紅,眼神還有些茫然。和她對視幾秒後,恢複清明。

“蘇蘇。”他一張口說話,聲音就幹澀得像在磨砂紙上滾過兩圈。

陳聽晏單手撐著地麵站起來,放下卷起的襯衫袖,對她彎起眼。

“早。”

蘇從意皺著眉頭問:“你有家不回,幹嘛睡我家門口?”

“想見你。”

陳聽晏簡單回答。他伸手按了按酸疼的後頸,上下打量她,“你是要買早飯嗎?我去吧,你想吃什麽?”

他跟沒事人一樣,完全不提昨晚的事情。蘇從意不藏事,直接把想問的話問出來:“你昨天為什麽不來?”

陳聽晏沒有停頓,自顧自地道:“灌湯包和瘦肉粥可以嗎?你喜歡的劉記那家。那我現在去買了?”

他說著轉身。

蘇從意一把拽住他手腕:“陳聽晏你……”

後半句卡住。

他手腕皮膚的溫度高得驚人。

“你發燒了?”

蘇從意轉到他跟前,發現這人不止眼尾,顴骨也泛著病態的潮紅。

她踮腳,手指撥開他額前碎發,用掌心貼上他的額頭。

同樣滾燙。

“沒事。”陳聽晏不甚在意,“等會兒回來吃個藥就好了。”

見他還想著去給自己買早飯,蘇從意簡直要被這傻子氣笑了。

“陳聽晏。”

她冷下臉,“要麽現在去吃藥,然後給我解釋清楚昨天晚上為什麽放我鴿子,要麽咱倆互刪聯係方式,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你選一個。”

蘇從意說完,準備給他三秒鍾思考時間,剛要把手收回來。

又被人驚慌地握住。

他俯身緊緊抱住她,異常的體溫從濕漉發潮的襯衫衣料透出來,淩亂的額發抵在她側頸,呼吸滾燙發顫:“我去吃藥……你別不要我。”

“昨天我準備去找你的。”

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下,陳聽晏手指按緊她的背,指節發白,啞聲道,“但爺爺和我說……他死了。”

陳餘海在監獄裏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