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靖Ⅰ 3

郭靖關了窗子,把淅瀝瀝的雨聲隔在窗外。

“你們南方的雨真好,”郭靖說,“我們那裏一下起雨,老是刮風,草原上一大片什麽都看不見。”

“你家真在蒙古啊?”黃蓉第一次關心這個傻小子的來處。

“是啊,”郭靖點頭,“我們家在旗裏是放牧的,從小就開始騎馬。”

“真的?”黃蓉沒有騎過馬。

郭靖笑了,因為這麽說著的時候,黃蓉瞪大了眼睛,不是黃大小姐,而隻是一個好奇的孩子。郭靖經常笑,可是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別人笑他,他不得不跟著笑。而這時候他是真的很開心。

郭靖的笑容讓黃蓉愣了一下。一種忽如其來的敏感讓黃蓉明白了郭靖是在笑什麽,這個答案讓她很困惑……黃蓉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對一件事情真的感興趣,黃藥師的女兒吃過見過的,使她有足夠的資本對任何東西說不希罕。所以黃蓉帶著小小的驕傲走過人群,似乎從未喜歡什麽人也不需要別人喜歡她。

那麽騎馬真的如此有趣麽?或者自己關心的並非騎馬本身呢?黃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兒費解。

“你暑假回家麽?”黃蓉強迫自己不要想。

“不回去了,”僅僅是一瞬間,郭靖眼睛裏流露了一絲憂鬱,“夏天我媽和旗裏的人帶牲口出去趕草場了,回去家裏也沒有人。”

“那你爸爸呢?”

“去世了。”

黃蓉沒有再問,於是郭靖低下頭去寫寫畫畫。郭靖不知道的是,黃蓉就這麽沉默的在旁邊看著他,看著漆黑的窗前這個認真的蒙古大個子。

真的寂寞麽?黃蓉問自己。也許並不。也許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人喜歡她,隻是她推開了所有人。也許她可憐的老爹根本不是暴君,他在深夜三點的時候心急如焚地等她回家。也許不喜歡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也隻是不喜歡她的驕傲罷了。

也許她隻是以為自己很寂寞。如果自己也要一個人哭,那麽這個郭靖是否隻有以頭撞牆狂噴鮮血才能表達他的孤憤?

郭靖並不孤憤,他總是這樣笑著,笑容如此的簡單而純淨。這個蒙古大草原來的家夥曾經站在夕陽下看著他母親和馬隊羊群一起回來,也曾在暴風雨裏麵和旗裏其他人一樣保護那些滿是膻味的蒙古包……那些時候,他一定也是這樣傻呆呆地笑容吧?

窗外寒雨依舊飄灑的時候,黃蓉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穆念慈風風火火地從教室趕了回來。自習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擔心二姐那個馬大哈把照顧黃蓉的事情給忘了。

可是推開門,黃蓉正靜靜地坐在**看書,郭靖的鉛筆滑在紙麵上沙沙地響。如此的安靜,穆念慈覺得自己看見的好像是一幅靜物畫。

穆念慈悄悄地帶門出去了,沒發出一絲聲音。

黃蓉決定給郭靖一個機會。

可憐的郭靖並不知道汴大數一數二的桃花運就要降臨在他頭上,所以他隻是忽然發現自己的苦工活變得更重了。他被黃蓉支使著去買更多的哈根達斯,複印筆記,甚至和一跳一跳的黃蓉一起整理她那隻滿是小玩意的抽屜。

郭靖有個好處,就是特別勤學好問。要落在楊康身上,穆念慈給他看什麽女孩喜歡的小東西,他一定哼哼唧唧的一麵打磕睡一邊點頭,而歐陽克不免脫口說出什麽遙迦也給我看過一個,好像是白色的造型也不一樣呢,還有誰誰誰誰好像也有……郭靖隻問:“那是什麽?”

黃蓉很高興,她特別樂意把那些從小收藏的寶貝給郭靖看,比如樹袋熊的娃娃或者帶史奴比的小背包,然後說她如何得到的故事。高興起來她就把一些東西送給郭靖,結果後來郭靖在他二十塊錢買的“三菱”背包上捆著黃蓉送給他的櫻桃小丸子,並且很仔細的從有藍精靈頭像的小筆袋裏拿他的橡皮,甚至床頭多了全套的修指甲工具。令狐衝幾乎要崇拜得暈過去,他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郭靖那種極端的威猛能搭配小資情調。在令狐衝看來,歐陽克這麽做是正常的,而郭靖這麽做無異於一個蒙古騎兵騎著一隻米老鼠。

有一次令狐衝排在郭靖後麵打飯的時候揪著他的櫻桃小丸子說:“老大,這到底是什麽?”

郭靖很認真地重複了從黃蓉那裏學到的新名詞:“公仔。”

“那請問您能不能解釋一下您為什麽要背著她呢?”令狐衝把勺子柄湊到了郭靖嘴邊。

“黃蓉說很流行的耶……”

令狐衝當即把每頓固定的四兩飯減到三兩,一天後那句“很流行的耶”就成了所有人問候郭靖的話。而郭靖隻是愣愣地眨眨眼睛,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了。

由此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小資女孩是怎樣毒害豪邁粗獷的有為青年……

雖然和郭靖的關係越來越好,不過讓黃蓉鬱悶的是,征服郭靖當勞工遠比征服郭靖當男朋友容易。黃蓉覺得她表示到這個地步,郭靖怎麽也應該有膽子和她在一個飯盒裏吃飯了。可是郭靖隻是嘿嘿地傻笑,連黃蓉的床也不敢坐。

惟一一次例外,黃蓉看見郭靖竟然怔怔地看著自己裙子下,小臉頓時緋紅。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材很好,小腿的曲線也很好看,所以她立刻設想郭靖是發現她的好看了。誰知道郭靖笑著指著黃蓉的白襪子說:“上麵那隻黑貓好像小時候看的黑貓警長。”

這一句好歹沒有傳頌出去,否則少說也在汴大流傳上三五十年的。

這樣混著混著,黃蓉的腿傷就快好了。黃蓉沒來由地擔心起來,以她的小性子,當然不會直接撲到郭靖懷裏說:“啊,王子我愛你。”事實上沒有一個大學女生會這麽做,而曾經有過如此夢想的男生們恐怕都在漫長的等待中被徹底打擊過了。黃蓉決定給郭靖最後一個機會。那一天傍晚,郭靖幫她們宿舍打了水,黃蓉忽然說:“我們去圖書館看看書吧。”

於是郭靖又一次動用了他的老破驢。

那天直到夜裏十二點,宿舍早關門一個小時了,郭靖卻還沒有回來。

就著應急燈,楊康已經把金庸武俠係列攻讀到了《碧血劍》,這時候瞅瞅鍾說:“喔,老大今天又在一教刻苦?”

汴大隻有第一教學樓是夜裏十二點左右才熄燈的。

“別逗了,”段譽從被窩裏直起身子說,“老大哪裏有那個時間?今天晚上還看見老大被那個妖女挾持,在圖書館跑來跑去跟野兔一樣。”

“啊!”令狐衝大喊一聲,“老大被妖女挾持深夜不歸……今天天氣陰得夠嗆,風頭不好,老大……莫非已經慘遭不幸,失身於那個妖女了?”

一片沉默,除了某人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四個人八隻眼睛裏都閃爍著賊光。

“聽說幽明湖邊最近老是有男生被搶……”林平之忍著笑說,“原來不是劫財。”

“老大,天啊,老大青春年少,他還是個淳樸的好同誌啊!”段譽快哭天搶地了,“為什麽讓他有這種慘不忍睹的遭遇?”

令狐衝則是握拳在胸說:“天大的事情兄弟們一起扛。妖女!放開老大,衝我來吧!我不能看他獨自受苦啊!”

隻有楊康還平靜:“靠,別幸災樂禍嘛。要是老大真的被妖女先奸後殺,明天誰打水啊?我可才買了半箱康師傅……”

就在這個時候,老破驢很有韻味的叫聲在樓下響起。

郭靖哼著國際歌,貓步跳上垃圾箱,輕輕一跳就從水房的窗戶裏鑽了進去。裏麵一片安靜,隻有一個兄弟赤身**,正豪邁地站在水房中間,舉起一桶涼水當頭澆下。郭靖嚇得跳了起來,好不容易才閃過四濺的水花。

“同學,對不起啊,”衝涼的兄弟很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屁股,又接水去了。

郭靖也隻好說沒事,悄悄閃過樓長的窗口,直竄四樓而去。就著報欄的燈光,尹誌平正兩眼通紅地看黃易的《破碎虛空》,這時候隻感覺嗖的一聲風過,抬頭愣愣地看了半天,半個人影也沒有。

“真他媽的見鬼了,”尹誌平嘟噥了一聲,拎了凳子回宿舍了。

僅僅五分鍾後,也是兩眼紅通通的趙誌敬興高采烈地拎著凳子竄了出來,占領報欄下的燈光寶地,繼續攻讀尹誌平剛才那本《破碎虛空》。

“天王蓋地虎,”郭靖小聲地敲門。

“靠,寶塔鎮河妖,是丘處機旅長派來的麽?”楊康在裏麵回答。

“開門開門,我是郭靖,不是來偷水的。”

“真是老大?”令狐衝很謹慎地說,“想讓我們相信你,先從門縫裏把尾巴伸進來看看……”

門呼啦打開,令狐衝一臉壞笑,就穿著一條褲衩站在門口,把勺子柄遞到了郭靖的嘴邊:“請問郭先生能不能談談您這次愛情的心路曆程?”

麵對十隻精光閃爍的眼睛,郭靖竟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然後他一邊小心地擠開房門鑽了進去,一邊嘿嘿嘿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