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蒼茫雪道憶往昔(下)

梁翊下定決心要除掉這家店之後,反而平靜下來了,也吃了一點東西。遠處的塤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吹著,吹得心裏涼涼的。聽著蒼涼的塤聲,他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兩個小嬰兒,便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筷子。

其實找了這麽多年,他都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他們一眼。可是既然已經答應過哥哥,他就不會放棄,無論付出多大的艱辛,他都要繼續找下去。

出神中,突然聽見有人走進來,他驀地看去,赫然發現門口站著兩個雪人。再仔細一看,才看出那人竟然是陸勳,旁邊是一臉虛弱的“三公子”。

那一瞬間,三公子的目光正好看向梁翊,梁翊臉上波瀾不驚,卻差點叫出聲來。於叔已知三公子是誰,他急忙擋在兩人中間,不讓他看到梁翊的臉。梁翊知道於叔的心思,於是匆匆轉過身去,背對著兩人。

陸勳警惕地環視了一圈,才扶著“三公子”坐了下來。屋子不大,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三公子的喘息聲,不知道他有多疲憊。聽說早些年他因為不想當皇帝,跟他母後大鬧了一番,甚至當著群臣的麵吐過血,那時他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古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皇宮內名醫雲集,也沒治好他的病。

算起來他也年近三十了,膝下無一子嗣。這可真是愁壞了那些憂國憂民的大臣,好像皇帝不生孩子,大虞國就要亡國了。更有幾個心急的,想讓他立他叔叔慶王當太子,氣得他又差點吐血,將幾個大臣攆出了華陽城,方才解氣。

幾聲輕微的咳嗽聲傳來,陸勳急忙高聲喊道:“店家,先拿點熱水來!”

不知店家在忙什麽,半晌沒答應。梁翊給於叔使了個眼色,於叔連忙把桌子上的茶壺遞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說:“先喝這個,壓壓咳嗽吧。”

陸勳道了謝,倒了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後再遞給三公子。三公子隻喝了一口,這酸澀的茶水便讓他皺起了眉頭。不過這幾日風餐露宿,他也吃了不少苦頭,現在能喝一口溫熱的茶水,他已經很滿足了。

陸勳又喚了好幾聲,可惜依舊沒有人搭理他,他不免有幾分尷尬。他站起身來,想去廚房看個究竟。在起身的那一刹那,突然發現窗外影影綽綽地站了幾個人。他毫不猶豫地拔出刀來,大聲喝道:“窗外何人?報上名來!”

陸勳這一喊,店裏的人都吃了一驚。窗外的人也嚇了一跳,站在那裏不敢動了,一會兒才畏畏縮縮地走進來。眾人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還帶著一個嬌俏的少女。隻是二人衣衫襤褸,形容不整,似乎是在外流浪了許久。

“各位大爺,求給點兒吃的吧,我和孫女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老頭岣嶁著腰,看起來很是疲乏。

那個少女臉上胡亂擦了一堆粉,但能看出來,她長得還算秀氣。說來也怪,一進門她就對著梁翊微笑,笑得恬淡而又羞澀。

梁翊看著她,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若妹妹還活著,也該有這麽大了。

他心裏一軟,招手讓她過來,那少女羞答答地走近,甜甜地喊了聲“哥哥”。

這一聲“哥哥”,簡直要把心給暖化了,梁翊溫柔地說:“你在旁邊坐下吧,我給你點些吃的。”

“嗯。”少女乖乖答應,眼睛卻不停地打量梁翊,嬌笑著問:“大哥哥,你官話講得真好,是從京城來的嗎?”

梁翊搖搖頭,反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

少女點點頭:“我小時候在京城生活過,可惜已經離開很久了。”

聽少女如是說,梁翊莫名激動,忙不迭地問:“你今年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我今年十四歲了,名字嘛……“少女低下頭,溫婉一笑:”你靠近一點,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久違的喜悅漫上心頭,說不定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梁翊滿心歡喜地靠近她,那少女伏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長得這麽好看,我都不忍心殺你了。“

少女詭異一笑,她一隻手悄然而又迅速地拽到了梁翊腰間的玉佩,另一隻手握著一把匕首,眼看已經觸到了梁翊的腹部。

梁翊勃然大怒,一個旋轉,便把玉佩奪了回來,順便踢掉了她手中的匕首。少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梁翊手握玉佩,想起少女的戲弄,更是怒火中燒:“我真心待你,你為何要恩將仇報?”

那少女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爺爺已經把塤藏在了懷裏,摸出一把刀來。梁翊此時才回想過來,剛才那條官道,左邊是崇山峻嶺,右邊稍稍開闊些,零星住著幾戶人家。他自小聽覺異於常人,剛才那塤聲是分明從前邊東北方向傳來的,那邊都是山,這祖孫倆不來這尋常人家討飯吃,在山上做什麽?況且剛才那塤聲哀婉悠長,若氣息不足,根本吹不出那種感覺,聲音也不會傳得如此清晰。再說那少女,年紀雖小,臉上竟然還抹了一層胭脂,哪有一點童稚之氣?

是自己尋得太殷切、太著急了,所以才會這麽輕易地被別人利用。梁翊越想越羞惱,他從懷中摸出清風,大喝道:“你們到底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嘿嘿,這小子武功不錯,可惜已經晚了。”那個老頭突然直起身來,臉上溝溝壑壑的皺紋也都神奇地消失了,他冷笑道:“在下便是名鎮西北的大盜吳起名,江湖人稱河西一枝梅。”

那少女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像變臉一般,馬上變成了中年婦女的神態。她也朗聲說道:“我就是他的渾家張燕,號稱‘塞上飛燕’!”

“誰?”梁翊皺起眉頭,表示對這兩個“大名鼎鼎”的人完全不熟。

“……”兩口子自尊心像是受到了極大傷害,尤其是張燕,她豁地從袖子裏拽出一包粉末,用力朝空中扔去,嘴裏嚷道:“看我無敵奪命散!”

梁翊在琵瑟山上見過無數毒草,也見過雪影煉毒。雪影告訴他,最厲害的毒物肯定是無色無味,不知不覺被吸進體內的。可這張燕撒的粉末自帶一股惡臭,好像是用眼袋草和臭蟲兌的。這樣的毒物對梁翊是絲毫不起作用的,他冷笑了兩聲,讓於叔和那兩個小廝捂住了口鼻。陸勳則趕忙把自己的袖子擋在主人麵前,自己卻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哈哈,怎麽樣,我的奪命散厲害吧?”張燕誇張地笑了兩聲,笑聲異常尖銳刺耳。

“拜托,你下次帶點兒厲害的東西再出來吹牛,行不?”梁翊無奈地說。他從來沒殺過女人,甚至那些罪大惡極的女人,他也不願親自動手。這個女人雖然剛才戲弄過他,可他還是下不了手。

陸勳可管不了那麽多,他的責任就是保護主人的安全,見這“毒粉”似乎沒什麽毒,他也就放心了大半。他不跟他們廢話,提著劍就衝了過去。那一枝梅和塞上飛燕正為梁翊的話不爽,完全沒想到這錦衣公子會衝上來。不過真正交起手來,他倆的武功倒也不弱,兩人合力,跟陸勳打得不可開交。

三公子似乎是吸了些臭粉,氣管很不舒服,扶著桌子咳個不停。梁翊看著他,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悲哀。

剛才那個掌櫃帶了好幾個壯漢,從廚房那邊摸了進來。掌櫃提了一把大菜刀,正在躡手躡腳地朝三公子走去。梁翊大驚,趕忙將自己手中的清風朝掌櫃擲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掌櫃的胸膛。他內力很足,硬是將匕首使出了刀斧的力道,火熱的鮮血濺了三公子一身。三公子一轉身,正好看到掌櫃直挺挺地倒在自己麵前,嚇得他腿一軟,結結實實地坐到了地上。

他以前可是皇子中武功最高的人啊,如今不僅體衰多病,而且膽小怯懦,梁翊惋惜不已。他走到掌櫃的屍體旁邊,把清風拔了出來,然後冷冷地指著那些壯漢問:“你們是要自己走,還是我送你們一程?”

那些壯漢見掌櫃的死狀可怖,又見梁翊殺氣凜然,不自覺地就跪了下來,搓著手求饒:“大俠饒命,我們隻想劫點兒錢財,不想害命!”

他們把頭磕得咚咚響,梁翊卻毫不理會,說道:“你們隻劫財,不害命?那你們在酒菜裏下點迷藥就行,拿著刀作甚?”

“以前是下迷藥的,隻是最近迷藥不夠了,大哥就把我們喊過來幫忙……”一人怯怯地說。

梁翊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怎麽會跟這種極其不專業的山賊交手,一時竟無言以對。他咽了口唾沫,壓製了一下內心的鬱悶,又問道:“那被迷倒的那些人呢?你們把他們怎麽樣了?”

“扔到山裏了,所以我們真沒有殺人。”

梁翊被這群山賊弄得哭笑不得,這邊陸勳已經輕鬆製服了那兩個“西北大盜”,他擦擦汗,問道:“你倆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是,我不認識他們。”吳起名被陸勳刺中右肋,疼得直冒冷汗。

“我們也不認識他們,誰讓他們過來跟我們搶生意的?”一個壯漢冷不丁地喊道。

陸勳扶起主人,關切地問:“公子,您沒事吧?”

“我沒事。”三公子臉色更加蒼白,被陸勳扶著都站不穩,他對梁翊說:“剛才你救了我一命,真是多謝了。”

梁翊避開他的眼神,淡淡地說:“區區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正好我也想端了這個賊窩。”

“你們為何要當賊?”三公子喘著粗氣問道。

“小的原本是浦州的農戶,田地被官府征了去,給的銀兩不夠花,不得已隻好……公子,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們真的隻搶錢,不殺人,所以求您放我們一條生路,小的給你們磕頭了……”山賊們拚命磕頭,一臉的眼淚鼻涕。

“哼,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總是揮金如土,隨便吃吃喝喝,就夠我們百姓人家過一年!我一枝梅就是要殺死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公子哥兒,劫富濟貧!“吳起名雖然傷得不輕,嘴上卻還在逞強。

梁翊一聽,心裏就不痛快了:“你從哪裏看出我揮金如土,為富不仁的?“

吳起名一怔,求助般地看向了妻子。塞上飛燕也語塞,隻是不服氣地說:“反正,有錢人都不是好人。“

梁翊抄起胳膊,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這麽想,我也不能把你的想法給掰過來,但是我想告訴你們,如果見了有錢人就殺,然後把他們的錢搶光,那你們隻不過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如果真的想當大俠,那殺人也要挑著殺。”

吳起名兩口子都呆住了,似乎從來都沒聽到過這樣的大道理,一時竟無法反駁。

“這位公子說得很好,但也不完全對。不管怎麽說,殺人是不對的嘛!”三公子歎了口氣,吩咐道:“陸勳,把他們都綁起來,堵住嘴,就留在這裏。待會兒路過官府,就去報官,說他們攔路搶劫,然後在門口寫一個‘黑店’,告誡往來行人。還有,你記住這個地方,回京城差人送些銀兩來,讓他們家人好好生活。”

陸勳一一照辦,梁翊的隨從也幫忙把他們捆了起來。一時間,屋子裏剩下梁翊和三公子站在那裏,梁翊無處可躲,隻能不停地幹咳,掩飾自己的尷尬。

三公子則出神地看著他,好奇地問:“這位公子好生眼熟,不知我們是否在哪裏見過?”

梁翊回避著他的目光,回答道:“明明是初次相見,隻是在下相貌太過尋常,所以公子才會有此錯覺。”

“你這相貌可不尋常。剛才看你身手了得,應該不是一般人。你可願意跟我回京城?我肯定會讓你建功立業,名揚天下。”三公子誠懇地說。

“在下懶散慣了,且喜歡遊曆山水,恐怕會讓公子失望了。”梁翊盡量笑得雲淡風輕一些。建功立業的夢,他小時候做過,隻可惜早已經支離破碎了。

“剛才公子救了在下一命,可否請教公子尊姓大名?”三公子略微失望,但也不做勉強。

“無名小卒,公子不必掛在身上——於叔,咱們走吧。公子多保重!”

梁翊忙不迭地走了,在上馬的那一瞬間,“佑真哥”這三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字眼就堵在胸口,他卻隻能拚命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