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琵瑟山上春夜長(下)

“殺了他?”梁翊不明其意,反問道:“您不是跟我說,在回京城之前,讓我少動京城的人麽?”

雲彌山搖搖頭,說道:“不動不行了,你在達城,是不是殺了一個叫蔡炳春的人?”

“是,他橫行霸道,禍害鄉裏,一把火燒死了很多烏蘭人,又無人敢定他的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殺了他。”莊主終於提起這件事來了,梁翊緊張得手心出汗。畢竟以前行動都聽莊主部署,這次隻是一時衝動,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麽禍患。

“接京城傳書,據說你殺了蔡炳春,前腳剛離開達城,這位張大人後腳就出發了。這蔡炳春的父親畢竟是尚州刺史,叔父是蔡贇。這些年,‘殘月’的名氣越來越大,直指司追查得也越來越緊。可惡的是這個張德全秘密逮捕了很多人,對他們嚴加刑訊,不知是想屈打成招,還是真的想逼問出殘月的下落。照這個勢頭下去,追查到你的頭上,似乎指日可待了。”就算是說著十萬火急的事,雲彌山也說得不緊不慢。

“他抓了很多無辜的人?為何我不知道?”梁翊大驚,急切地問。

“你看,我剛跟你這樣說,你就沉不住氣了。如果你在別處聽到了這個消息,還不得立刻飛到直指司天牢去把他們救出來?放心,他們也不能說完全無辜,總歸是各路上的刺客,行刺失敗,便被他抓了去。難道他還真要隨便抓個平民百姓,就說這是‘殘月’不成?”雲彌山微笑道。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梁翊意識到到自己果然闖禍了,整個人都低沉了下來。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你這次去達城見過陳小六吧?當年蔡和想強娶小六他姐,害得他姐跳了井,他爹也被活活打死,如果不是我們的人及時施以援手,陳小六和他母親也性命難保。這些年小六一邊留在達城照顧母親,一邊給我們當眼線,日子還算太平。”

“這些我知道,上次去看小六,他過得還好。雖然母親去世了,但他現在吃穿不愁,還娶了親。”梁翊搶著說道。

“唉,可惜啊…那張德全雖然手段毒辣,但他顯然有點能耐。聽山下的人說,他在排查跟蔡炳春有深仇大恨的人,小六就被他盯上了……”

“那小六現在豈不是很危險?”梁翊急切地問。

“小六一聽對方是直指司,也不管緣由,撒腿就跑,結果被射中了一箭……官兵追過去的時候,發現小六已經咬舌自盡了……”

“……”

又是咬舌自盡!梁翊懊惱地拍了額頭一把。

“你不必驚訝,也不必自責,當務之急是趕緊救出小六的妻子。她一個弱女子在牢裏,肯定撐不了太久的。而且她在裏麵待的時間越久,對你越不利,萬一她想起你和小六見麵的一些蛛絲馬跡呢?”情勢急迫,雲彌山的語氣卻依然從容。

“那我現在馬上下山,想辦法把她救出來。”梁翊急道。

“你心中可有對策?”

“您放心,小六的死跟我脫不了幹係,我一定會拚命保住他的妻子的。”梁翊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先去準備,我會讓尚州的人在外圍接應你。”雲彌山喝了口茶,臉上那種淡定自若的神態一直都沒有變。

“我明白。”

“另外,你要想辦法,讓直指司的人懷疑,這次刺殺是九龍幫的人幹的。”雲彌山說完,詭異地一笑。

“為什麽?咱們琵瑟山莊不是一向光明磊落,最不屑做這些嫁禍之事嗎?”梁翊疑惑地問。

“如果是對好人栽贓陷害,那是萬萬不可的。可是對惡人,那不叫嫁禍了。”雲彌山笑著說道:“九龍幫和宙合門這兩個江湖幫派在蔡丞相麵前爭寵已久,九龍幫也算是蔡贇在京城養的一幫打手,平日裏也為這位蔡丞相殺了不少無辜百姓。可是近日直指司抓了九龍幫的一個舵主,因其罪孽深重,朝廷很難釋放,九龍幫現在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們肯定會想,這個蔡贇平時用著他們的時候,對他們客客氣氣的;但現在九龍幫一出事,蔡贇就急著撇清關係。九龍幫若此時狗急跳牆,殺一個直指司繡衣正使來反抗一下,就相當於挑明了他們不想跟朝廷幹了。宙合門肯定很樂意火上澆油,替蔡贇除掉他們——算了,依你的脾性啊,你除掉張德全就好了,栽贓嫁禍的事情讓風遙去做,這事他更擅長。”

“既然這樣,那就請莊主放心吧。”梁翊沒忍住笑,滿口答應。繼而端起茶杯,猶豫片刻,說道:“這次我在達城,遇到陸勳,還有佑真哥了。”

“……”雲彌山放下茶杯,有些驚喜地問:“我聽說他又偷著跑了,隻是不知道跑到哪裏撒野去了,怪不得一回京城就急著辦蔡和……他看到你了沒有?認出你了嗎?”

“那天他有危險,我沒忍住,出手救了他。他隻說我眼熟,沒認出我來。”梁翊如實答道。

“那就好。”雲彌山如釋重負般地歎了口氣,說道:“十幾年沒見了,他如今也快三十了,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麽模樣?身體是不是真的不好?”

“佑真哥還是以前的樣子,不過身體是真的不好,他以前是父親最愛的學生,如今竟落得這般田地,真是……”梁翊搖搖頭,無比惋惜。

“他肝火太盛,又衝動易怒,所以父皇才沒有立他當太子。他當時年幼,賭氣說不當皇帝,跟他母親較勁,結果氣得自己在朝堂上吐血不止,又不肯讓太醫醫治,說死了一了百了。他如此作踐自己的身體,也怪不了別人。若他多些計謀,多些忍耐,又何苦把自己逼到這份上?”雲彌山皺著眉頭,忍不住歎了口氣。

“您也不要太過掛懷,他身體不好,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梁翊說完,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近些年也懂事了些,看得出他也想做個好皇帝。可他性格衝動,又太心急,光憑一腔熱血怎能治理好國家?有時無知的熱情反而會更加添亂。看這幾年他把大虞折騰成什麽樣子了?如今又為了一個‘仁慈’的虛名,盲目地讓烏蘭青壯年入境,說是烏蘭人驍勇善戰,正好可以讓他們編入禁軍。要耗去很多錢財不說,誰能保證這些烏蘭人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大虞?瞎折騰!若不是父皇的基業撐著,大虞早就被他弄垮了。”雲彌山越說,眉頭皺得越深。

“所以說,這天下還是要還給您。”

梁翊說得很輕,雲彌山卻聽得很重。他起身踱步,看外麵如水月光,緩緩說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我不提,你們誰都不要提。”

“是。”梁翊知道犯了雲彌山的忌諱,心中頗有些後悔,他岔開話題問道:“雪影姐怎麽還不過來?雲冉呢?”

“雲冉想你想得厲害,這幾日聽說你要回來,每晚都要等到半夜才睡。昨日跟風遙練武,出了一身汗,染了些風寒,吃了藥便睡了。”雲彌山臉色稍緩,笑著說道。

“雖說著山上氣候溫暖,但也要多加注意才是。”一聽雲冉染了風寒,梁翊很是心疼。他從懷裏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遞給雲彌山,說道:“這是我在達城買的烏蘭匕首,就當是新年禮物,送給雲冉吧。”

“好,我替他收下,謝謝你啊!”雲彌山滿眼笑意地說。

“跟我客氣什麽?”梁翊也笑著說道。他將茶一飲而盡,準備退下。

在要走出門的時候,雲彌山突然叫住了他:“世安!”

好像心髒被擰了一下,梁翊呆在了原地,詫異了半晌,直到雲彌山又輕聲喚他:“世安!”

時光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陽光和煦,草長鶯飛,風吹過花園,花瓣打著轉地落在母親的裙裾上。母親溫柔地摩挲著他的頭,柔聲喚道,世安。

梁翊怔怔地出神,或許時間過了太久,他都已經忘記自己以前的名字了。如果不是莊主喊他,怕是這世上再也沒有人這樣叫他了吧!

“世安,我本不想讓你去做這些危險的事情,但我也知道,你心裏一直有一團怒火,如果不釋放出來,你此生也不會得到片刻安寧。所以,我答應把你培養成這最頂級的刺客,希望你能替天行道,報仇雪恨。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一定要聽我的部署,我會保你平安,你能明白嗎?”雲彌山懇切地說。

梁翊知道莊主是在暗示他凡事不要自作主張,一定要聽從安排。想起自己一時興起殺了蔡炳春,雖說並不後悔,但總歸是有些魯莽了。莊主越是不責備他,他心裏便越愧疚。於是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一點頭,就走出了房門,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風遙從門外閃進來,揉著發紅的臉頰,有些擔憂地問:“姐夫,這小子能行嗎?他的牽掛太多,又容易動感情,總覺得他會被這些牽掛所累。一個人真要當刺客,哪裏容得下這麽多雜念?”

“人活著啊,若無一絲溫情和執念,恐怕撐不過那些地獄般的年月。”雲彌山又飲了一杯茶,看著溫良的月光,緩緩說道。

“對了,我剛才聽這小子說,他碰到那個草包皇帝了?”風遙湊近了,大大咧咧地說:“梁翊真儍!還救他作甚?一刀殺了,多幹淨!你就可以回華陽城了!”

雲彌山再也無法風雅下去了,他緊閉雙眼,握起了雙拳。風遙見狀,逃得比風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