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結局篇——正名

不知為何,雪一直沒有停,雖然下得不大,但著實讓人心煩。尤其是太陽好久沒出來了,華陽城好像變成了一座沒有陽光的黑暗之城。

趙佑元冒死踏上正陽門的城樓,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映花。他不禁猶疑起來——不是說梁翊快不行了嗎?怎麽映花沒有陪在他身邊?

映花不顧侍衛們的阻攔,執意走到城樓下麵,直視著趙佑元,說道:“我有樣重要的東西要交給陛下,但交給您之前,請允許我將話說完。”

趙佑元不知道她又在搞什麽,陳鶴則跟侍衛做了個手勢,弓箭手都端起了箭。映花身後的武林豪傑們也紛紛亮起兵器,一時間劍拔弩張,戰爭一觸即發。

映花舉起手,大喝一聲:“新登基的皇上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親生妹妹,諸位豪傑不必擔憂。”

映花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亮眼,趙佑元眯起眼睛看,方才發覺妹妹手上戴著的是林充陽的玉諜,那玉諜是琵瑟山莊莊主身份的象征,可以號令武林群雄。趙佑元曾十分渴望這枚玉諜,但老丈人心機叵測,竟然將它給了映花。

趙佑元冷眼看著她,不悅地說道:“映花,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兒,是我們最疼愛的妹妹,就算梁翊做過錯事,朕也從來都沒打算為難你。你今天是要造反嗎?”

映花笑道:“我無意造反,剛才我也說了,隻想把我想說的話說完。”

趙佑元還在揣測,映花先發製人:“景暄十四年春天,夜秦大軍侵犯越州,而越王遭人陷害,青翎軍群龍無首,導致越州大片領土淪陷。當時越州狼煙四起,屍橫遍野。那時,有一個刺客挺身而出,自告奮勇,要去越州夜秦刺殺烏蘭的三皇子。這位刺客在夜秦潛伏數日,終於得勝而歸。他本應名垂青史,卻忌憚烏蘭和夜秦報複,默默將功績隱藏於心。敢問陛下,您知道這位刺客的名字嗎?”

趙佑元嘴角**了幾下,不敢言語。這時靈雨走上前來,說道:“若我沒記錯的話,當時派遣梁翊去夜秦境內刺殺的,正是陛下。那時我與梁公子一同前往,臨走前,他說的那番‘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不欺其誌’的話,陛下可還記得?”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一陣躁動,也有不少人慚愧,默道:“‘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不欺其誌’乃我平時誌向,可惜隻有此願,未曾實現。”

趙佑元眼前掠過當時情景。那時,那俊朗少年身材頎長,風采無雙。手握殘月弓,便有橫掃天下之勢。不過三年光景啊,他如同一條在烈日下曝曬許久的幹魚,往昔風采早已消失殆盡,隻餘一縷孤魂苟延殘喘。

趙佑元驟然心痛,淚水翻湧。映花見他神色有變,又說道:“景暄十五年,率兵驅烏蘭;景暄十六年,掛帥討西南。身為護衛,他無愧於君主;身為將帥,他無愧於蒼生。可人生有太多無奈,他的無奈,就是夾在你們兄弟中為難!他曾經受恩於你,也曾與你為敵,但他也不過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況且他已盡量補償你,助你登上皇位。若你執意不肯承認他的功勞,反而用惡語誣陷他,那今後,誰還敢為你賣命呢?”

映花每一句都說得鏗鏘有力,引起眾人一片叫好,而趙佑元全然忘記要說什麽,隻是思緒飄到了很遠。映花說完之後,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帛來,說道:“這是我夫君意識清醒時拜托給雪影嫂嫂的,他說這或許是你登上皇位之後最需要的東西,讓嫂嫂轉交給你。嫂嫂在照顧他,走不開,由我代為轉交,我想親自交到你手中。”

陳鶴警惕地說道:“陛下,梁翊曾用暗器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了蔡贇,您可要當心啊!”

趙佑元說道:“他不會的——讓公主上來吧!”

映花走上城樓,所有人高度緊張,生怕她出什麽差錯。映花將錦帛交給趙佑元,說道:“聽說這是山鬼先生交給世安哥的,讓他在關鍵時刻拿這個保命。世安哥明明可以拿這個威脅你,可他沒有,隻讓嫂嫂交給你。”

趙佑元接過來,一下子便認了出來——這是父皇留給自己的一封信,讓他在登基之後如何成為一個明君。那上麵寫道“君王最忌自以為是,拒不認錯。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朕希望你胸懷坦**,勿要隱瞞過失。隻有堂堂正正,才能無所畏懼”。

這確實是他最需要的東西,隻有這個才能為他的皇位正名。他那麽渴望“名正言順”,那梁翊呢?若梁翊以此要挾,他必然會滿足他的要求,可梁翊沒有那麽做。

趙佑元握著錦帛失聲痛哭,眾人都慌了神,尤其是陳鶴。趙佑元哭了一會兒,才說道:“朕對不起世安,也對不起父皇啊!”

“陛下…”

趙佑元果斷地吩咐道:“傳令下去,封梁翊為護國大元帥,並在正陽門外建一處石像,刻上梁翊生平,讓他受後世敬仰!”

陳鶴著急地說:“若照實寫,陛下的形象會一落千丈啊!”

趙佑元厲聲說道:“如果聽你的,繼續隱瞞下去,朕會墮落成什麽樣子?”

陳鶴閉上嘴,默不作聲。趙佑元無力地扶著欄杆,說道:“朕剛才吩咐之事,半個月之內,必須完成!映花,一起去看看梁翊吧。”

趙佑元心想,這次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他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樣躲躲藏藏。在太醫院內,太醫們急得團團轉,幾乎都處於放棄狀態。梁夫人含淚說道:“謝謝你挺了這麽多天,娘有功夫給你做一件新衣裳,做得很暖和,你去了那邊,也不會冷了。”

梁翊燒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什麽都看不見,隻是有種莫名的安心。這幾天過去了,雪影也漸漸接受了現實,絮絮地說:“你這一生的確太苦了,姐姐不強留你了。你別忘了姐姐,下輩子咱們還做親人。”

眾人都在等著梁翊咽氣,未發覺一陣急促有力的跑步聲在院中回**,緊接著,滿頭大汗的小金子跳進門來。他手中拿著一個包袱,興衝衝地喊著“雪影姐”,可是一看到趙佑元,他立刻退後好幾步,下意識地將包袱藏在身後。

雪影擦了擦淚痕,招呼他過來,說道:“快跟你哥說幾句話!”

小金子低聲道:“姐,我在去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老頭,以前給我算過命。他說我哥陽壽未盡,還可以用這棵仙草一試。可趙佑元在這裏,我不敢拿出來。”

雪影打開包袱,差點兒驚呼出聲來——這棵靈芝草邊上泛著一圈銀光,可以稱得上是仙草了。她有點兒不敢相信地問道:“是千年靈芝?”

小金子興奮地點點頭,又說道:“那位老先生說,須得用一種聖水將靈芝泡發,待這一圈銀光消失,便可服用了。我想起師父曾製了很多‘無為神露’,問那老先生可不可以,他說再好不過,我才去琵瑟山取的。”

雪影感慨萬千:“或許老天爺還是有眼的,不肯要你哥性命。”

趙佑元聽二人嘀嘀咕咕,好奇地問道:“你們在說什麽呢?”

雪影心中有氣,沒好氣地說:“小金子去采了一棵草藥,不管有沒有用,我先試試吧!”

妻子的冷漠讓趙佑元很心酸,他忍住了咳嗽聲,從太醫院裏走了出來。雪影不敢聲張“千年靈芝”一事,讓其他大夫退了下去,才敢泡在‘無為神露’中。那一圈銀光消失得格外慢,而梁翊的呼吸斷斷續續,雪影十分焦慮,生怕他撐不到藥效發作便一命嗚呼。映花見狀,彈奏起了金夫人的琵琶曲,彈了一個時辰,雪影方才把藥喂了下去。

在趙佑元決定將梁翊封為‘護國大元帥’之後,連綿數日的雪終於停了下來,萬丈光芒籠罩著華陽城。二月二日龍抬頭,趙佑元雷厲風行,用最少的預算將華陽城布置一番,華陽城稍微找回了一些昔日的風采,百姓也看到了新的希望。

在處理完政務之後,趙佑元想起了軟禁在天健宮的三弟。趙佑真還穿著那身小太監的衣服,在陽光下瑟瑟發抖,若不是陸勳守著他,他或許早就嚇死了。趙佑元看著他這幅窩囊的樣子,氣得咳個不停。

趙佑真畏縮著問道:“皇兄…”

“別叫我皇兄,我沒你這樣的兄弟!”

趙佑元本想處死他,可是想到父親留給自己的信,又想起了梁翊,他有些下不了手了。他說道:“你放心,我不殺你,你去瑜伽寺修行,為大虞祈福吧!這是朕對你最後的仁慈了。”

趙佑真悔恨交加,但這個結果已經讓他很意外了。他哭著說道:“皇兄,在臨走之前,我能見梁翊一麵嗎?我想親自跟他陪個不是。”

趙佑元厭煩地說道:“你把他折磨成那個樣子,他應該不想見你。”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跟他說聲抱歉。”

趙佑元拂袖而去,算是默許了。這麽多天來,趙佑真第一次邁出天健宮,眼睛差點兒被陽光刺瞎了。一群人護送他來到太醫院,但映花卻並不想讓他見丈夫。趙佑真求了她半天,映花才允許他進去,但極為克製地說:“其實我從未想到,你才是最狠心的那個人!”

妹妹的話刺痛了趙佑真的心髒,但當他看到躺在病榻上的梁翊時,他心疼得更加厲害。經過幾日的治療,梁翊的狀態已經好多了,但他依然昏睡不醒,不時地咳出鮮血,表情極為痛苦。

趙佑真親眼看到直指司的人是怎麽折磨他的,他知道梁翊患有肺疾,卻默許了他們的刑罰,結果給他造成了無法恢複的傷害。趙佑真想給他蓋好被子,梁翊卻渾身一激靈,好似怕有人來害他,全然不似以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

趙佑真不知所措,映花急忙說道:“他現在不允許任何生人接近他,反正你也看到他了,也該心滿意足了,你還是走吧!”

趙佑真衝著昏睡的梁翊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又在催促聲中起身離開。映花雖然恨哥哥,但也覺得他可憐。在他快要走出太醫院的時候,映花追上他,送給他一個包袱,說道:“我聽說你要去瑜伽寺了,那裏生活清苦,比不得宮裏。這是我平日積攢的一些體己,你先帶在身上。等世安哥病情穩定了,我再去看你。”

趙佑真剛要拒絕,但轉念一想,現在的處境還有什麽資格拒絕別人呢?他默默接過包袱,跟妹妹道了謝,便恓惶地走了。映花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明明很恨他,但又覺得他是個可憐人。

梁翊躺在病榻上的樣子一直在趙佑真眼前揮之不去,他失魂落魄地走著,思緒卻飄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在開元三年的春天,鎮國公金哲去世的第二年,金家又添了一個小兒子。據說這個小子生得粉雕玉琢,像女孩一樣漂亮。最奇特的是,他生就一雙笑眼,剛生下來就一聲不哭,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見人就咯咯笑個不停。仿佛在他眼中,隻能看到這世間的美好。

他們幾個皇子跟金世寧如親兄弟一般,他們常去金家看這個小嬰兒,有什麽稀罕的好物件也都送給他。等世安會走路以後,他們幾個常常坐成一排,手裏拿著各式玩具,或者做出好玩的表情,吸引他到自己懷中。好像他選擇了誰,那人就是人氣王一樣,所以為了吸引他,他們常常使出渾身解數。小世安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跟哥哥們玩得很開心。他常常跑向趙佑真,但卻在最後時刻變卦,如玩弄他一般,一頭鑽進哥哥世寧懷裏。

那時,趙佑真常常佯裝生氣,說道:“哼,世安是隻小狐狸!”

那時,他們真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把他當成親弟弟一樣寵。而他從小都大,都把他們當成親哥哥。即使經曆了滄海桑田,他們都忘了“兄弟之情”為何物,他還單純而固執地將他們當哥哥,以最真摯的情感對待他們。

趙佑真一步一踉蹌,最後無力地扶著牆,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