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工。”蕭刻還是這樣叫他, 然後又重複了一次,“林工。”

林安看著他的眼睛很紅。

蕭刻說:“咱們不說從前了,你了解我, 你什麽時候聽我講過從前。”

他說這話時候臉上還帶著點溫和的笑意, 但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卻有些絕情和殘忍,林安搓了搓手指, 站在那裏的樣子看起來那麽單薄。他開口時嗓子都有些啞了:“可是你不說我不說,它也依然是存在的。”

蕭刻點點頭, 說:“對, 它就是存在的, 而且不能否認那很好,它非常非常美好。我尊重世界上一切“‘存在’,但不代表我要永遠沉浸其中。”

當初分開的時候蕭刻沒說過重話, 他隻是迅速地做了個決定,然後立即執行了它,沒有過絲毫猶豫。不是他對感情不重視,相反其實是因為尊重感情, 把這看得很重,所以眼睛裏才不揉沙子,不能讓它變成兩個人的累贅和痛苦。

林安當然了解他, 所以分開之後他沒怎麽聯係過蕭刻,因為知道聯係了也沒結果。蕭刻說完他輕輕碰了碰下巴,聲音很落寞很啞:“的確是我更放不開一些……當初也確實是我做錯了。可是我沒有真的做錯什麽,我沒跟她在一起, 跟你……分手之後我一直單身。你說得對,我的確了解你,所以我不敢去找你,即使我非常後悔。”

他直視蕭刻的眼睛又重複了一次:“蕭刻,我非常後悔。”

眼前人還是自己熟悉的樣子,從前每晚睡前每天睜眼見到的人都是他。蕭刻閉了閉眼,然後抬手輕輕拍了拍林安的後背,說:“新年快樂,林工。過了這個年就翻篇兒吧,路得往前走人得向前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蕭刻把林安送到小區門口,林安的車停在那兒。他走的時候蕭刻也隻是衝他擺了下手,什麽也沒說。該說的都說完了,至於一聲虛偽的“再見”也沒有說的必要,蕭刻壓根兒也沒想過要再見。

蕭刻上去的時候老蕭正打著盹兒,躺**眯著。徐大夫帶著眼睛在擺弄手機,見他回來問了句:“走了?”

“走了。”蕭刻換完鞋往手上呼了口氣,說,“夠冷的今天。”

“哪天不冷,臘月天兒沒零下三十度都算寬容了。”徐大夫打量著蕭刻的臉色,沒多問,也沒多說。

蕭刻“嗯”了聲,脫了外套洗了洗手,之後就進了自己房間沒再出來。

話說得很痛快很絕情,但每一段感情的結束都會帶走點什麽,因為它後麵連著情感和人心。能做到不糾結不猶豫地拒絕已經很不錯了,但要說一點都不影響情緒心裏波瀾不驚那是不可能的。

蕭刻當時自嘲地想,的確是這兩天笑多了,有點過於狂妄了。

老蕭醒來之後跟徐大夫在外麵小聲地不知道都說了什麽,反正是都沒進來打擾他。蕭刻躺自己**閉眼休息,一直沒睡著,但也沒想醒過來。腦子裏很亂,紛紛雜雜過著以往的片段。胸腔也很沉悶,堵著什麽讓人一直覺得不痛快。

下午他出去時候估計也是真凍著了,躺了會兒就覺得自己這麽難受應該也不隻是情緒的事兒,頭疼,也暈。

徐女士把門開了條縫看了他一眼,見蕭刻還老實躺著就沒出聲,又要關門走。蕭刻叫了她一聲:“別走,徐大夫,你有患者。”

這一張嘴頓時皺了皺眉,什麽破聲兒,難聽。

這幾乎不用診斷了,聽聲就知道了。老媽進來摸了摸他額頭,摸完彈了個腦瓜崩:“我要不進來還挺著呢?”

“沒勁兒喊,我現在就是隻虛弱的小羔羊,徐大夫救我。”蕭刻把手伸過去,知道摸完額頭徐大夫習慣摸摸手心。

“沒事兒,吃個藥睡覺。”徐大夫把被掀開讓蕭刻翻身進裏麵去,“晚上我給你煮點粥,被窩裏悶一宿什麽都好了。”

家裏有個大夫,平常感冒發燒他們從來不去醫院。蕭刻怎麽擺弄怎麽是,吃了藥喝了熱水,接著縮被窩裏挺屍。老蕭進來看了看他,帶著小眼鏡,從眼鏡上麵偷偷瞄。瞄完還說風涼話:“喲,病了啊?見著小林難受了?”

蕭刻沒睜眼,但是眼珠在眼皮底下轉了轉,證明這人是醒著的。他閉著眼說:“蕭老師有點人性,你兒子發著燒呢。”

老蕭壓低聲音笑了兩聲,故意問:“要真那麽難受就跟小林再和好算了,我看小林有這意思。”

蕭刻發出一聲病弱的呻、吟,聲音拉得長長的,喊:“徐大夫……徐大夫你家屬騷擾患者。”

徐大夫在外麵客廳說:“閉上你那破鑼嗓子。該睡覺的睡覺,該出來的趕緊出來,別瞎鬧。”

蕭刻睜開眼看了看他爸,笑著說:“請吧蕭老師,醫生下驅逐令了。另外我難受是因為我讓風吹了腦子,不是因為誰。你這麽說話容易讓人誤會,我單身的時候都沒考慮過,更別提我現在已經有準對象了,真照你這麽說我就成渣男了。”

“喲,”老蕭因為蕭刻說已經有準對象了“喲”了聲,“喲”完一聲覺得沒過癮,又“喲”了一聲。

蕭刻剛想再張嘴喊徐大夫,老蕭已經自覺出去了,還給帶上了門。

沉默了一下午,蕭刻的情緒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但依然不太想說話。

好好的一天,最後以這麽慘的方式收了個尾,蕭刻苦笑了聲,覺得很滑稽。頭還是疼,有種腦袋裏的血都凝住了的感覺,一動就整個腦子都很沉。

周罪前幾天那個滿腿還沒做完,估計今天也得貪黑做。蕭刻沒想打電話幹擾他,周老師紋身很辛苦。但是這麽躺著真的挺悶的,讓本來就很糟糕的心情得不到緩解,反而變本加厲。

發燒讓人很冷,蕭刻在被子裏縮成一團,吃過晚飯又吃了遍藥,然後被勒令繼續躺著。就那麽時睡時醒,到了半夜覺得退燒了,不冷了,也出汗了。

雖然退燒了也沒敢作死洗澡,隻是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回到**摸過手機一看,已經兩點了。最後這一覺睡的時間挺久,他睡前還沒到十一點,本來想睡醒給周罪打個電話的,但這個時間實在不合適了。

微信有兩條未讀消息,蕭刻猜到估計是周罪,打開一看果然是。

——蕭老師,睡了?

第一條是十二點剛過發來的,第二條是十二點半。

——晚安。

這段時間蕭刻每天都掐著點兒地給周罪發消息,睡前總要簡單聊幾句的,今天他睡了沒發,周罪竟然主動發過來問。

蕭刻看著這兩條消息笑了笑,覺得周老師特別可愛。發完第一條等了半個小時也沒等著個回音,隻能發個“晚安”放棄了。

午夜裏蕭刻突然心軟得一塌糊塗。

並且不想懂事也不想理智了,就想衝動,想任性。所以他把電話給撥了回去。

響了十幾秒那邊才接通,蕭刻連聽筒裏的“嘟嘟”聲都覺得挺好聽的,心裏很寧靜。周罪應該已經睡了,從聲音裏就聽得出來,有點粗啞有些低沉,接起來隻發了個單音節。

“嗯?”

這個字瞬間把蕭刻的靈魂擊得倒地不起。

周罪出了聲之後覺得自己聲音啞,又清了清嗓子,有些疑惑:“蕭老師?”

午夜裏周罪用這麽一把性感的嗓音撩他,蕭刻根本招架不住。他很明顯地感覺到被子底下自己某個部位的變化,心說蕭老師你是真禽獸。

蕭刻閉著眼說:“你睡了吧?抱歉啊。”

他說完周罪馬上問了句:“嗓子怎麽了?”

蕭刻握緊了手機,覺得心尖一陣抽抽。要不他怎麽一直都喜歡年齡大的呢?這重點抓得是真好。蕭刻笑了笑,說:“沒怎麽,睡覺睡的。”

“聽著像感冒,”周罪說,“注意一些。”

“好。”蕭刻在電話這邊無聲微笑,手指刮了刮手機,說:“大半夜給你打電話好像有病,其實我知道你睡了,但就是突然很想打一個,想聽聽你聲音,我是不是挺不懂事兒的。”

周罪聽他說完,然後說:“想打就打,不用想那些。”

“嗯。”蕭刻應了一聲,之後兩個人都沉默著沒說話。蕭刻聽著電話那邊周罪的呼吸聲,慢慢地也去調整自己的呼吸,讓兩個人的能和到一起。

是真的挺有病的,打個電話影響人休息,又不說話就互相聽著對方的喘氣兒聲。蕭刻又笑了下,問:“睡了嗎?”

周罪立刻回答:“沒。”

蕭刻輕聲說:“那睡吧。”

周罪沒應聲,隔了幾秒問他:“你怎麽了?不開心?”

蕭刻把手機又往耳朵上貼了貼,這一瞬間鼻酸的感覺突然湧了上來。不是想哭,沒到哭的程度,就是那股壓在心裏最深處的委屈猛地翻了出來。

蕭刻三十歲了,對有些年紀的年輕人來說已經算個老男人了。平時很灑脫,很大度,什麽都很看得開,對什麽事兒都不計較,不矯情。但不是這樣的人就不會難過,就真的一輩子沒傷過心。

林安今天說他沒跟別人真的在一起,他沒有真的做錯。

蕭刻當時什麽都沒說,但是他在心裏反駁了這句話。怎麽會沒錯呢?真沒錯就不會分開了。不是真的要你跟人結婚了或者睡了才叫錯了,而是你認真考慮過跟別人結婚的可能性的時候就已經錯了。

當初分開的時候蕭刻甚至還安慰林安,拍他的肩說“希望林工人生順遂,步步高飛。”林安那麽難過,蕭刻灑脫得甚至有些絕情。

蕭刻就不難過嗎?

怎麽可能。他當初那麽用力地追林安,他五年來用整顆心和林安在一起,是動了真心的。蕭刻從23歲一晃眼到28歲,這麽好的年歲都是在跟林安戀愛。最後被反過來問可不可以和另外一個人共享同一個戀人,可不可以接受他的戀人再建一個家庭。

蕭刻放棄了不代表他不在意,他不說也不是就真的不委屈。

但凡是真的走心了就不可能不傷心,蕭刻沒和任何人提過他和林安的分開,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包括方奇妙這種鐵磁兄弟。這是蕭刻的行事風格,這是他能給林安最後的溫柔。

所以也沒有人知道蕭刻被愛人背叛和拋棄了的難過和委屈。

蕭刻吸了吸鼻子,然後對電話那邊說:“周老師,我是真的真的很不開心。”

他從來沒對人說過這話,蕭刻什麽時候都是自立的,很強大。但他倒是很樂意在周罪麵前表現自己弱的一麵,會讓他給自己擋酒,會穿他的外套,會這樣向他表達“周老師我難過”。

可能因為周罪給人的感覺很可靠,很有安全感。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最初相識的時候周罪看到的就是他最頹廢和脆弱的一麵,他孤身一人在酒吧買醉,一個人守著一桌東西看起來那麽孤單。孤單到隨手拉著個陌生人請人坐在他對麵。

蕭刻翻了個身側躺著,把手機壓在耳朵和枕頭中間,聽見周罪在電話那邊問:“那怎麽才能開心?”

周罪沒問他為什麽不開心,隻是問他怎麽才能開心。

蕭刻閉著眼心想這個老男人怎麽這麽好。

他如果想說的話自然會說,他不想說周罪也不去問他原因,讓他重複一次那些不開心的內容。周罪表麵很糙,很粗獷,但內裏其實有他的體貼和柔軟。

人就是這樣的,有人慣著的時候就想作,想放肆。蕭刻故意說:“我被人甩了啊,我不好嗎?蕭老師還不完美?錯過了蕭老師怕不是這輩子找不著更優秀的了。”

電話那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默得很徹底,甚至連呼吸聲都快聽不著了。

蕭刻在這邊無聲地笑,感覺心裏突然輕鬆了起來,那股壓著胸腔的沉悶在漸漸消失。蕭刻開口問:“你還在嗎?”

“在。”周罪沉沉的聲音傳過來,蕭刻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周罪的情感生活非常非常缺失,這種狀況之外的話讓他腦子都打成了結。蕭刻一句讓人甩了把周老師弄得徹底失了聲。

誰甩了你?你不是在跟我……我們不是要繼續下去嗎?還有誰能甩了你?我不是唯一的一個?還有誰?

周罪一直不說話,蕭刻也舍不得再逗他。最後他笑了起來,說:“周老師我瞎說的。”

周罪聽見他笑鬆了口氣,隔了兩秒也笑了,聲音低低的:“嚇得我腦子都木了。”

“那麽怕?”蕭刻舔了舔嘴唇,眼珠轉了下,壓低了話音,“你怕什麽?”

這話要是別人問蕭刻的話,蕭老師腦子一轉就能給你一段完美的情話,但是周罪不擅長這個,隻能照直了說:“怕你不是單身。”

“蕭老師從來不騙人。”蕭刻笑著問,“那萬一我真的不單身呢?”

周罪沉默了會兒,估計是在思考,最後說:“我不想。”

不希望是那樣,想繼續下去。

蕭刻一顆心被周老師這麽幾句隻言片語給收拾得服服帖帖,老實了,消極情緒都沒了。半個多小時的通話,掛斷時候心裏隻感歎周老師怎麽那麽可愛,林安和以前那些過往都記不起來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蕭刻喉嚨發炎了,挺疼。不過倒是沒接著發燒,於是蕭刻吃完早飯就出門了,徐大夫想攔都沒攔住。

實在是挺想周老師的。

明天就過年了,街上車終於少了很多,蕭刻去店裏沒費勁就找了個很近的車位。從車上下來跑著進了店,進去的時候陸小北和周罪正在吃東西。

他一進來吃飯的倆人都定了一下,尤其是周罪,看了蕭刻半天。蕭刻衝他一笑,一點不吝嗇。

陸小北問他:“你不串門跟家等著過年來這兒幹什麽?”

蕭刻走過去坐他倆旁邊,說:“我這不也是串門嗎?”

周罪問他:“感冒了?”

蕭刻早上起來嗓子啞得不像話,鼻子也都堵死了,一聽就是個病號。蕭刻說:“是啊,昨天作死出去走圈兒了,凍傻了。”

“這麽有興致呢還出去走圈兒,”陸小北一點都沒客氣,笑話蕭刻,“蕭哥你鼻尖都是紅的,還挺萌。”

“滾蛋。”蕭刻笑著瞪他。

周罪小聲問他:“難受?”

昨晚倆人剛打過電話,這會兒有種說不出的親近。蕭刻對他搖了搖頭:“不難受,就是鼻子有點堵,沒別的。”

“嗯。”周罪說,“難受你就上樓躺著。”

“好的。”蕭刻眯眼笑著回答他,看起來很乖。

店裏隻剩這師徒倆了,還有點冷清。陸小北的客戶是個小姑娘,要往小腿上紋個鹿,蕭刻看了眼他的圖,特別好看。整體偏藍色調,還帶著星光的。

這種小鹿其實有點爛大街了,陸小北盡量給設計得獨特脫俗,能一眼看出跟別人的不一樣。

陸小北跟姑娘說:“你這個圖我需要上很多遍色,不然出不來效果,今天做不完,我怕到後麵你疼鬧心了。反正之後你也得過來補幾次色,你要疼得受不了了今天就歇。”

姑娘說:“沒事兒,來吧。”

蕭刻坐他那兒看了會兒,陸小北幹活兒的時候很酷,帶著口罩沉默寡言的。蕭刻在店裏待的時間久了,愛屋及烏,現在也發自內心地覺得紋身是個很有氣質的東西。

很神奇,把一個圖案長久地烙在身體裏,感受它的疼,才能承受起它的美。可能過幾年覺得不喜歡了,但這也是你做出紋身這個決定的時候需要承擔的結果。一切都是未知,這也是紋身的魅力之一。

周罪今天的客戶也是個姑娘,長發披肩,穿著淡粉色的羽絨服,下身牛仔褲和雪地靴,看起來很文靜個小姑娘。

可能因為周罪平時做的還是歐美風格多一些,所以男性客戶比女性客戶多很多,而且他很少做小圖,通常都是滿背花臂什麽的,做大圖的女性客戶本身就少。

今天這個小姑娘排了周罪三個多月,就指定了非要他紋。小姑娘說話的聲音小小的,笑起來也很靦腆:“新年快樂,周老師。”

周罪也對她說:“新年快樂。”

今天她要做的圖是個人像,紋在大腿上。這種圖相對周罪平時的圖來說就是個小活兒,非常簡單。平常這些女客戶的準備工作都是徐紋給做,徐雯不在隻能周罪自己來。

她要做的圖接近腿根兒,周罪上樓給她拿了條短褲和一條毯子,給她指了下一樓的一個房間:“去裏麵換個褲子,門可以鎖。”

小姑娘接了短褲有點害羞,低著頭去了裏麵的房間。

蕭刻也是之前有一次看見徐雯給一個女生客戶拿了條絲綢睡裙,才知道針對女生群體,不管要紋哪個部位都有對應能換的衣服,自己沒準備的話可以在店裏換。基本都是灰色和黑色,色調很統一,還都不便宜,紋完就直接送給客戶了。

“真大方。”蕭刻當時開玩笑說。

徐雯點頭說:“的確挺大方的,我說淘寶訂一批就行,老大不讓。一套好幾百塊,有的小姑娘明明用不著換也會跟著要,心疼死我了。”

蕭刻笑了笑,說:“別替你老大心疼,誰想要就送。他隨隨便便做個圖萬八千的,不差套睡衣。”

她出來的時候紋身椅上已經鋪好了毛巾毯,周罪跟她說:“東西放那邊櫃子裏,今天店裏沒別人,隨便放不用鎖。然後過來躺這兒,坐著也行。毯子褲子都是新的,放心。”

“我知道。”小姑娘放完東西走過來,坐在椅子上,周罪把毯子給她蓋好,隻露出了要紋身的左腿。

周罪拿著打印出來的圖紙在她腿上比了比,說:“看下位置。”

姑娘點頭說可以。

周罪又給她看了看圖,說:“你再看看,沒問題我就要開始勾線了,就不好改了。”

她盯著圖看了好半天,然後笑了笑說:“其實他鼻梁沒這麽高,不過這樣更帥了,挺好的。”

“那我就這麽紋了?”周罪問她。

“嗯。”

紋身機一開,那聲音挺讓人緊張的,小姑娘腿都繃緊了,周罪低著頭說:“放鬆。”

“我試試,”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挺怕疼的。”

“嗯,放鬆,這樣更疼。”周罪說。

紋身筆一挨到她腿上小姑娘就是一哆嗦,“嘶”了一聲。

蕭刻過來問她:“小美女,畢業了嗎?看著不大。”

她說:“研究生在讀。”

蕭刻說:“那咱們同齡啊。”

小姑娘點了點頭:“我感覺也差不多。”

周罪抬頭看了眼蕭刻,笑了下。陸小北在另外一邊接話:“蕭哥要點臉吧。”

“我怎麽了,”蕭刻挑著眉,“我今年研一。”

小姑娘說:“我研二了。”

“啊,”蕭刻馬上叫了聲,“學姐。”

周罪低頭定點,嘴邊掛著笑。陸小北麵無表情,都懶得搭理了。

其實蕭刻就是看她太緊張了,過來跟她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不然周罪沒法下手。

蕭刻指著那張圖,問她:“男朋友?”

“是。”

蕭刻說:“挺帥的。”

“還行,”小姑娘看著圖也笑了,“本人沒這麽好看,周老師給畫帥了。”

這種把愛人紋身上的客戶並不少,但通常都是很小的圖,或者卡通或者抽象一點,這種陸小北做過很多。像這樣一個素描大圖直接紋身上是挺少見的,雖然蕭刻還是覺得這姑娘還太年輕了,以後什麽樣還說不準呢,萬一沒能一直走到最後的話以後怎麽辦。

不過這本來就是紋身的未知性,就賭吧。

那天蕭刻一直坐在旁邊,隔會兒跟她聊幾句。她的確挺怕疼的,時不時腿就一抽,額頭上都疼出了一層汗。

周罪問她哪個學校的,她說T大。

“喲巧了啊,校友。”她說的恰好是蕭刻他們學校。

小姑娘說她是金融專業的,蕭刻說他是生物工程的。一直到最後都說自己是研一小學弟。

單色圖做起來很快,周罪兩個多小時就做完了。圖完成之後還是很好看的,非常酷。小姑娘穿著短褲去照了照鏡子,很滿意,紅著眼睛跟周罪說:“辛苦周老師。”

周罪說:“客氣了。”

後來人走了之後陸小北說蕭刻:“一把年紀了也不顧自己的臉,以後萬一人在學校碰見你了喊一聲學弟我看你尷不尷尬。”

蕭刻笑著聳了聳肩:“叫我我就答應唄,誰讓蕭老師長得年輕。”

在周罪身邊的時間總是一晃而過,蕭刻泡在店裏虛度了一天的光陰,一點也不覺得空虛。天黑了不得不走,蕭刻揉了揉發酸的鼻子跟周罪說:“周老師我得走了,明天你還在店裏?”

周罪點頭說:“在。”

“行,”蕭刻笑著說,“那我走了,晚上發消息給你。”

周罪說:“明天別來,好好在家過年。年後再來吧,陪陪家人。”

蕭刻答應著:“好嘞。”他回頭看了看,陸小北正低頭專心做著紋身,於是蕭刻臨走之前迅速抬手在周罪臉上摸了一下,明目張膽地調戲,看著他的眼睛小聲說:“周老師,我沒有別人,就你一個小心肝兒,放心!”

這句話其實蕭刻昨晚就想說了,但是怕自己把自己折騰硬了睡不著,沒敢真說。話在他嘴邊都轉悠一天了,不說出來撩一把他不能甘心。

老男人周罪讓人調戲了,被人叫了“心肝兒”。周罪臉上的表情蕭刻很喜歡看,跟之前一樣,很無奈但是帶著縱容。

蕭刻又對他一笑,之後開門就跑了。

周罪臉上不顯,但是被人那麽叫了一聲,心裏還是覺得很甜的。老男人春天來了鮮花遍地開,空氣裏都是鮮花的味兒。周罪特意去看了看他那一桶一桶的玫瑰,撿了些枯萎的出來扔掉了。

蕭刻從店裏跑出來鑽進車裏才收了臉上的笑,其實他沒有表現出來的心情這麽好。心裏有點沉,別人都回家過年了,店裏這倆酷哥兒怎麽不回,很有種兩個老光棍兒沒人管的破敗淒慘感覺。

蕭刻沒問過周罪這事兒,就算不問也猜個差不多了,就覺得挺心疼的。一個有著亂七八糟過去的大哥帶著個孤零小弟,兩個都沒家,隻能互相依靠。

其實年紀大了很不愛過年,覺得麻煩,但不能不過。所以就算蕭刻特別想從奶奶家跑出去找周罪那哥倆,也不敢真的執行。他們家傳統就是過年這天必須都在奶奶家,誰都不能缺。一大早就要去,一直待到半夜吃完餃子。

蕭刻晚上十一點的時候發消息給周罪,問他:周老師,哪兒呢?

周罪說:方禧和老曹過來了,喝酒。

蕭刻又問:他們去你家了?

周罪回他:嗯。

蕭刻過會兒給老曹發了消息:帥哥,定位來一個。

想了想馬上跟了一條過去:噓。

老曹畢竟不是有些直男一根筋的腦子,蕭刻打的什麽主意他心裏門兒清。回了個消息說:封口費。

蕭刻迅速給轉了二百塊紅包過去,“恭喜發財曹哥最帥”。

老曹收了紅包,發了個位置。還特別體貼地說:進了大門往北走,最前麵,C6棟,2201。

蕭刻又給發了二百紅包。

“爸你快點兒吃。”蕭刻早就吃完了餃子,徐大夫也吃完了,他們家就剩老蕭自己還沒吃完。

奶奶用手拍他:“你催什麽!讓你爸慢慢兒吃!”

“我怕他困,”蕭刻賠著笑臉,摟著奶奶往她嘴裏喂了粒甜葡萄,“再說我們都在這兒也影響你休息。”

大伯說:“整事兒吧你就,你奶奶不看完春晚不可能睡。”

蕭刻心裏急得不行,惦記周罪。但是也不好直說,隻能一直盯著他爸吃餃子。他爸這邊一撂了筷子,蕭刻趕緊去穿了外衣:“走吧,我感冒好像還沒好,我頭疼,我快睡著了。”

奶奶讓他給氣笑了:“那你就在這兒睡!這麽多屋不夠你睡的?”

“我認床呢,”蕭刻把徐大夫外套塞她懷裏,跟奶奶說,“奶奶我病了,我昨天都發燒了。”

奶奶一揮手:“快走!”

蕭刻一點兒沒猶豫,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然後直接跑下樓了。等老蕭和徐大夫下來他車都烘暖了。

老蕭一坐進車裏就說他:“急得跟個大馬猴子似的。”

蕭刻開了火出了小區,笑著說:“大馬猴子都沒我急,二位也體諒體諒你們英俊的帥兒子,還光棍兒著呢。這闔家團圓喜迎新春的日子我不得去找我新歡嗎?”

老蕭笑話起他來一點都不客氣:“又不是出去跟前對象兒溜達兩圈就上火發燒的你了?”

“哎話不能亂說,老同誌。”蕭刻笑著搖頭,“我那是吹風凍的,徐大夫能證明。我上不出來那麽大火,分開一百年了都。”

他把爸媽送到小區,然後一人塞了個厚厚的大紅包,笑嘻嘻地說:“我今晚不回了,紅包提前給,祝我爸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趕緊走,”老蕭和徐大夫接過紅包,知道他著急,徐大夫說,“慢點開,不差這一會兒。”

“放心。”蕭刻看著他們進了小區就開車走了。

三十兒晚上的馬路是一年裏最消停的,這一路上蕭刻都沒看見幾輛車。順著導航到了周罪家小區,人車分流小區,開車不讓進。蕭刻轉悠著在外麵找到車位停好了車已經十一點五十了。

蕭刻一路跑著進去,雖然始終閉著嘴也還是嗆了一肚子風。本來還在發炎的喉嚨這會兒覺得又幹又澀,再不喝口水估計是要炸了。

蕭刻找到C6進了單元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五十三,蕭刻一進去就蒙了,裏麵那道門他沒卡進不去。蕭刻立刻給老曹發了消息,讓他盡量不被發現地開門順便叫個電梯。

老曹估計手機就在手邊,特別有效率。電梯上行到二十二樓,門開之前蕭刻看了眼時間,五十七分。

很棒。

老曹已經倚著門框在等著他,蕭刻笑著小聲說:“謝了。周罪呢?”

老曹手指往身後隨便一指:“讓方禧支去找煙了。”

蕭刻換了鞋進去,方禧在桌邊挑眉看著他樂,往廚房指了指。蕭刻衝他笑著點頭,沒顧上說話,跑著就過去了。

周罪背對著門在一個櫃子裏翻著,拿了條煙正要回身,蕭刻撲過去一把捂住了他眼睛。

“操。”周罪本來以為是方禧或者老曹又抽風,剛要伸手把蓋在眼睛上的手拿開,聽見還沒喘勻的呼吸突然頓了一下。

蕭刻沒出聲,剛才跑太急了,還在粗喘。

周罪的手在蕭刻手上摸了摸,拇指輕輕刮了刮他手背,蕭刻能感覺到手心下的睫毛在輕輕顫動。周罪又摸了摸衣袖,蕭刻從外麵跑進來外衣沒脫,身上還帶著涼氣。

周罪開了口:“蕭刻?”

蕭刻笑了,手沒拿開,另外一隻手從兜裏摸出個紅包塞在周罪手裏。他聲音裏還帶著不穩的氣息,和滿滿的笑意:“蕭老師趕著來送紅包,我好不好。”

周罪點頭,聲音沉沉地回答:“好。”

蕭刻於是笑了下,湊到周罪的耳邊小聲和他說話。他的喉嚨很幹澀很啞,他最擅長用這把嗓子說些讓人沉迷的情話。

周罪在滿眼的黑暗中聽見蕭刻帶著快跑過後不穩的聲線對他說:“現在零點了,你要記住蕭老師陪你跨了年。以前你自己過了幾個年我不管,但是從今以後,你過的每個年我都會陪著你。”

這句話,這副聲音,眼前這人,這些都太好了,讓周罪甚至不敢睜眼,怕它們是幻象,怕其實根本都是不存在的。

周罪沒拿開蕭刻的手,隻是伸出手去圈住了身前這人,拿著紅包的那隻手環著他的肩膀,另外一隻手按著蕭刻的腰。蕭老師拿開自己的手,毫不吝嗇自己的擁抱,用力回抱住蕭刻,親了親他的耳朵,在周罪耳邊輕聲說:“……新年快樂,心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