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一 辟疆

她再度仔細打量著這個惠帝時期史上有名的男寵。

平心而論,這個少年長的很漂亮。他的漂亮和如意的漂亮並不相同。如意的是一種精致,團團的孩子氣,與人可親。而閎孺的漂亮是一種柔弱,與人可憐。

張嫣看著他的眼神有點複雜。

如果沒有意外,這個侍中郎官,將成為皇帝舅舅寵信之人,入佞幸傳,與惠帝的名字捆綁在一起,一直流傳下去。

在她的注視下,閎孺有些疑惑,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並無不妥,於是問道,“張娘子,孺可是有什麽不對?”眼神微微茫然而羞赧。

“無事。”張嫣歎了口氣,移開了目光。

有漢一代,將狎戲孌童當做平常事,上層權貴諸侯在府中豢養一二個男童,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並不會讓百姓覺得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可是,張嫣將那個漂亮少年和劉盈聯係在一起想,不由得打了個顫,手臂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無法覺得平常啊。

“長騮,”張嫣落後了一步腳步,回頭對禦前總管道,“適才那個閎孺,如今任何職?”

“唔,”長騮答道,“他是長安郊縣良家子,特辟為侍中,在相國官署行讚導之事。”

那麽,皇帝舅舅偶爾去相國官署,還是有可能會遇到他了?

“你,”她用手指扣著衣袖,想了想道,“想個法子將他遣開,讓他沒有機會見到陛下,可成?”

“怎麽,”長騮訝異道。“他有什麽不妥麽?”

“那倒沒有,隻是……我總有種不好預感。”

這算什麽理由,長騮微有不滿之色,隻是想到今日皇帝受她恩惠,自己心中正感激,不好連這點薄麵都不給。

她欲上宮車,忽回頭道,“不如——”

複又氣餒,“還是算了。記得,不要對他太打壓。”

長騮無法懂她的反複無常。站在道上微笑目送宮車遠去,回頭吩咐道,“明日起。讓閎侍中去天祿閣掌故圖書卷拾遺補缺。”

“諾。”

宮車之中,張嫣將手垂放在膝上,隨著道行顛簸。其實,她還是對閎孺有些不放心,隻要他還在未央宮中。劉盈總還是有可能撞見他的。適才,她本來是想尋個借口奪了閎孺的侍中之職,遣出未央宮,也好一了百了。然而這卻不是長騮這個禦前主管能做主的了。一瞬間她有一種衝動,借著呂後的名義行事,那麽一切倒也簡單。

隻是。她方方奉勸過劉盈,要在未央宮中加強皇帝的權威,來對抗呂太後。轉瞬卻連自己都仗著呂太後在未央宮越俎代庖。那未免心口不一。

甚至,她警醒自己,是不是在心中,自己也隱隱默認了這個事實,在皇帝所居的未央宮。呂太後的權威暢通無阻無所顧忌。

那麽,她掬了掬發鬢。盡人事,聽天命吧。

“病”了整整一季的皇帝終於痊愈,朝堂之上,三公九卿再拜起身後,看著高坐於上的皇帝,井井有序的商議國是。

廷議之後,劉盈單獨留下了蕭何。

“這些日子,辛苦蕭相國了。”

“嗬嗬,為國效力,老臣怎敢言辛苦。”蕭何掩袖咳嗽了幾聲,聲音略略衰頹。

“怎麽,”劉盈關切道,“相國身子不好麽?”

蕭何略有黯然,“從入了秋,就一直有些不好。不提老臣了,倒是陛下,大病初愈,還要好好將養。”

劉盈麵上顯出微微尷尬來,道,“朕知曉。”

蕭何暗暗打量皇帝,見他的眼光清亮,恢複了初登極之時的銳氣,心中大慰,笑道,“如此,就好。”

劉盈放下手中奏章,“相國既身體有大礙,開年初的上計,諸事繁瑣,還是請人代勞為是。待相國病愈,朕還要繼續倚重。”

“多謝陛下眷顧。”

“那麽,蕭相國覺得哪位卿臣適合統領上計事宜?”

“淮南相張蒼細心穩重,可堪此任。”

“張蒼麽?”劉盈扣了扣案,搖頭道,“不行。淮南王尚年幼,須得能臣輔佐,才能安定淮南。”

蕭何微微苦笑,這個皇帝,倒真是友愛兄弟到了一定地步。“隻是,以張蒼之能,隻放任於地方,實在可惜。”

“過幾年再說吧。”

出宣室的時候,蕭何忽然回頭,遙拜道,“陛下大病康愈,文武百官都極欣慰。”

劉盈怔了怔,笑道,“朕知道了。”

蕭何是在告訴他,對文武百官而言,皇帝,和太後,是不一樣的。

太後,因為是皇帝的母親,所以尊貴。但是,這個大漢的主人,畢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後。

他們冀望皇帝能夠掌握實權,而不是太後領國事。

如果終有一日,帝權與後權無法避免的產生衝突,那麽,朝官會站在皇帝的一邊。

皇權尊貴無比,可是朝臣也有朝臣的選擇,曾經,他們摒棄了戚夫人而選擇了呂皇後和太子。那麽,如今他們再度選擇站在劉盈一邊,而對抗長樂宮中的呂太後。

因之前荒廢朝政太久,各地的奏章在宣室殿中的書案上堆成了厚厚一座小山,劉盈埋頭讀閱,忽的心情激**,摞下手中竹簡,大聲喚道,“張偕。”

“陛下。”張偕上前參拜。

“歲首大典一過,你去相國府襄助蕭相國主持上計。”

“陛下,”張偕怔了怔,不情願道,“臣身無寸職,無法服眾。”

劉盈搖頭道,“若隻是官職之因,還不簡單?朕可立即除你為中大夫。”

“怎麽?”他睨著陷入沉默的張偕,淡淡道,“還是,你想任這個默默無聞的侍中一輩子?”

“朕記得,”他忽道,“還有半個月。你就要加冠了吧。”

張偕再拜道,“是。”

男子滿二十加冠,以顯示成年。到元年秋九月,正是張偕的二十周歲生辰。

“留侯有無給你取字?”

“尚未。”

“那麽,”劉盈忽的一笑,“朕給你取一個字吧。”

“陛下。”張偕終於愕然,哭笑不得的喚道。

一般上來說,男子的表字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長輩撰取,似張偕長兄張不疑的名字,便是由高帝所賜。雖說由皇帝賜字。是一種榮耀,但是,劉盈到底如今才十八歲。比張偕還要小著兩歲,他自己還沒有加冠呢。

他於是心裏惴惴,心中祈禱著這個終日扮老成穩重,難得露一次少年頑皮心性的年輕皇帝不要太出挑,給自己取個奇怪的表字。

那可是要跟著自己一輩子的。

劉盈取過錦帛。內侍上前磨墨,他提筆懸腕,很快書寫完畢,吹幹了之後遞給張偕,笑視道,“你要不要看看?”

張偕展開帛書。不由一怔。

那上頭書著兩個大大的篆字:辟疆。

惠帝的性子素來溫和,平素書法也便中正衝秀,這兩個字卻寫得凜冽無比。似有殺伐之氣。

一瞬間,張偕心中湧起熱血。

那是劉盈的誌向。也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漢初最重軍功,而軍功之高,莫過於開疆辟土。劉盈期待著自己能夠為他的誌向做前驅。立下開疆辟土,不世之功。

他霍的抬頭看向劉盈。

“留侯之位是張不疑的。”劉盈直視著他,承諾道,“朕不會改變。但是,朕希望你能夠憑著自己的才能,打下一個新的侯位來。”

“朕不會疑心張不疑,可是,朕要你,為朕,開疆辟土。”

九月,丁辰日

有司遞上緇布冠,蕭何將之為他戴上,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拜畢,入東房更衣,複加皮弁冠,祝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三加爵弁,祝道:“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冠禮結束之後,蕭何笑道,“辟疆,陛下對你期許甚重,你可莫要辜負皇恩才是。”

張偕再拜道,“諾。”

少年的時候,他也曾苦習擊劍之技,其後因種種挫折,改習風雅之事,在書齋研習文章,燕隱公子之名風動長安之時,他胸中的那腔熱血,卻是被雪藏了太久。

他回過頭,看到了兄長。

張不疑立於一邊,遠遠的望著他,眼神奇異。

那之中,有驕傲,有失落,有欣喜,也有怨恨。

他笑了一笑,走出宗廟。

原諒我,哥哥。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直視著張不疑的眼睛,第一次,沒有退讓。

我永遠敬你是我的兄長,但是,我真的不能因為你,放任自己的一生揮霍而過。

那一天,在宣室殿,陛下質問我道,你禮讓兄長,是孝悌了。那麽,你朋友的友愛與對國家的忠義呢?

我答不出來。

其實,我真的不能拒絕陛下的原因是,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

他徘徊於強勢的母親與皇帝的責任之中,最終走出來了。那麽,哥哥,彷徨於你與理想之中的我,是不是也該找一個了斷?

無論如何,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走出宗廟的時候,天光刺的張偕微微眯了眯雙眼。然後,他看見了侯在階下的美麗少女。

侍中這個官職,是曆史上變化比較大的職位。秦官製中,侍中是加官,為丞相的屬官,掌管拾遺補缺、讚導、陪乘、出而負璽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等事。多時可達數十人。

很多時候,為了讓皇親國戚能夠出入禁中,皇帝便會賜予他們這個加官。但也有平民因特殊才能而征辟的,漢武時桑弘羊13歲就擔任侍中。霍去病也擔任過天子侍中。

所以,雖然同為侍中,此時的閎孺就是一隻小蝦米。而張偕麽,基本屬於皇帝特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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