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零 經年

春日陽氣漸生,天氣晴好,近日來,長安城中忽然興起一種新酒,其勁烈,其色清,其味酣,一時之間,權貴人家爭相購買,趨之若鶩。

曹參便抱著這樣的一壇酒,在相國官署中視事。

“相國大人,”金曹的吏方讚在堂下問道,“如今莢錢盛行,與秦半兩錢相角隅,百姓深受其苦,更有不法奸猾之徒倒賣其中獲利,唯有請朝廷重新鑄幣,統一錢衡,才能根治其害。”

“莢錢是先帝禦命所鑄,你我身為臣子,怎好輕言廢黜。”曹參喝了一口酒,道,“還是靜觀其變吧。”

“可是相國大人。”方讚還想力爭其議,曹參已經抱酒欲眠了。

一隻足從堂外邁進來。

“你是何人?”方讚回頭望向來人。

來人是一位玄衣少年,年紀甚輕,麵貌嚴格說起來並不是十分出色,卻有著一雙清明的鳳目。微微蹙著眉頭,略有些嚴肅,氣質雖溫和,卻有一種內斂的威嚴,讓方讚不敢輕忽。

“陛下。”

曹參偶爾往這邊瞥了一眼,驚出一聲冷汗,連忙扔下酒壇,走出來拜下。

劉盈聞著堂上熏然的酒息,歎了口氣。

“曹相國,”他道,“你跟朕來。”

他負著手走到官署廷中之湖岸,岸邊有一處圓亭,頗有野趣,“先前蕭何病重時。”劉盈沉默了一下,開口道,“朕亦來過官署探望於他。當時,朕便在那座亭中問他,昔越王勾踐經十年休養。十年生息,終破吳國。朕亦欲學之,以求二十年後一戰匈奴。相國可知,當時蕭相國是怎麽回答朕的?”

曹參不由跟著問道,“蕭何他是如何答的?”

“他說,”劉盈唇角微翹,道,“若大漢上下齊心。八方智士來效,二十年後或可真成事。若我大漢有馳騁大漠之一日,願求墓前一酒告慰臣於九泉之下。”

他回過頭來,直視著曹參,有著屬於他地少有的犀利,“二十年已經過去一年有餘,去歲關中實行新農技,得大收。二月春水解凍,新一年的瓜,瓠。葵菜,禾,韭菜,大豆以及胡麻正宜播種。蕭相國欲求大漢上下齊心。他將相國你推薦給朕,但朕與相國都不能齊心,又談何天下齊心,襄共擊匈奴之事?”

曹參汗流浹背,不由免冠跪伏道,“臣有錯。”

“你是有錯。”劉盈將唇抿成一條直線,並不留情,“蕭何薦你。並不是讓你乘他餘蔭在這官署之中諸事不理的。若如此,天下人都可以做這個相國,朕又何必非要用你曹參。“相國於漢實居功高,朕亦不忍言之。隻是朕亦欲將有天下,不願見人掣肘。若日後相國依舊故我,朕願榮養相國一生。隻是。這個相國,你就不必做了。”言畢。他不再看跪地的曹參一眼,大步離開。

少見溫和地皇帝這般堅定決斷,雖不見如何真正發作,但神情語句都如刀割,長騮提心吊膽,小趨隨著劉盈直到走出相國署,才躬身屈前詢問道,“陛下,咱們現下要往哪兒去呢?”

一陣春風吹過,將劉盈的長袍衣襟吹的起了微微褶皺,他在相國官署門前迎風站了一會兒,道,“咱們去宣平侯府,接阿嫣出來吧。”

宣平侯府鬆岩樓

“臣女張葉,見過皇後娘娘。”初嫁為人婦的張葉拘謹的拜見麵前跪坐的少女。

“七姐不必多禮。請起吧。”張嫣嫣然道,又問,“你與,呃,那位魏夔,如今怎樣?”

“他待我很好,”張葉的麵上微微紅暈,又真心實意拜道,“若不是皇後娘娘援手,我和他必走不到今天這步。”隻是,她的眉眼染上一抹抑鬱,嫁了一位平民地自己,終究是和父親生分了。

“七姐倒不必謝我。”張嫣笑道,“我也是覺得魏夔能幫我的忙,才會托阿爹出麵。你我同族姐妹,你的夫君說起來也是我的姐夫,榮損同共,我想,你們應該不吝襄助於我吧。”

“這----”張葉心中不由忐忑,不知道自己夫婦一介閑人,究竟能讓麵前這位尊貴的皇後娘娘看上什麽。

“若是有幸能做好的話,”張嫣若有所思,道,“當能在長安城掙聲名俱就,令堂伯刮目相看。”

張葉砰然心動。

魏夔走進鬆岩樓,見堂上朱幔低垂,案幾匣篋俱是貴重木料髹漆,從細微擺設處便可窺見宣平侯府世家權貴的底蘊氣息。正中設一屏風,上繪今上拜請商山四皓圖,轉角處飾鎏金銅朱雀,擦拭的錚亮生光。他的妻子張葉便於屏風一側垂首侍立,覷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魏夔,是麽?”

屏風後似乎站著數個女子,其中一位少女出聲詢問,聲音聽著有些稚嫩,著意端出幾許威嚴,反而有些可愛。

“是。”他微笑著答道。

屏足橢圓,支撐出一個高度的空隙,他垂首相望,瞥見少女小巧圓頭絲履,鞋弓之上繡著地花鳥雲紋,粉色百合伸出花蒂,繡色精致栩栩如生。

“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宣平侯府欲延請墨家中堅子弟在長安郊外設作坊製成紙,一應物力財力由侯府提供,你是七娘子的夫君,亦算自家人。侯爺欲請你主管作坊調派。不知你意下如何?”

“紙張?”魏夔不免有些訝異,“貴女說的是那種麻紙?”

其時西漢已經有紙地存在,隻是其質粗糙不平。不發水墨,更是單脆易碎不耐久存。一向被視為無用之物。

“是地。”張嫣在屏後頷首。

“我想造一種能夠在其上書寫文字的紙,你知道,如今世人識文記字多用竹簡或縑帛,竹簡笨重而縑帛昂貴。都不是上佳選擇。而墨門若造紙成功,不僅能名揚天下,更是澤被後世之人。”

“貴女所言自然在理。”魏夔苦笑道,“隻是言語輕巧,所作卻難。”

“難麽?”張嫣翻書輕笑,“我倒不覺得。現下麻紙以大麻與苧麻入料,其實可以考慮試試其他的物料,譬如楮皮。不同的原料可以抄出不同類別的紙張來。而且,魏先生可以試著多研磨研磨打漿。”

很多時候,所謂地奇思妙想,就好像一個人站在薄薄的窗戶麵前,伸出手指,輕輕一戳,就透了。魏夔雖不懂所謂地打漿細節,聞弦歌而知雅意,仿佛驟然間便摸到了命門,大喜過望。拜道,“如此,夔願盡綿薄之力。”難怪你堅持要親自見魏夔,”書房中。張敖笑道,“隻是阿嫣,我倒不知道,你連這造紙雜學都有涉獵。”

“阿爹莫寒磣我。”張嫣吐了吐舌頭,笑道,“我自幼生長在侯府,哪裏真懂得這些。不過看過一些上古孤本,總有些奇思妙想。之所以著緊折騰這個。也不是為了別的。阿爹知道,”她轉麵,輕聲道,“再過月餘,便是陛下生辰了。”

“哦。”張敖聞弦歌而知雅意,不由手撚胡須。覷著女兒微笑。

張嫣被父親的目光瞧的臉兒發紅。跺跺腳推他道,“阿爹。”

“好了好了。”張敖連忙退讓。張開道,“待會兒,我讓家裏馬車送你回宮。”

“不必了。”張嫣低低道,“今晨出宮的時候,陛下答應我了……”

青壁馬車在宣平侯府門前停下,青衣仆侍上前叩門,對侯府小廝道,“請轉告……”

“是韓公公吧?”小廝激靈笑道,“我家主子早就吩咐過了,請您在這兒稍等一等。”言畢轉身入內。

長騮站在原處,侯了一會兒,便見一個白衣少年從側門快速閃出,走到車前,掀開簾子笑喊道,“舅舅。”

劉盈嚇了一跳,瞅著她上下瞧了一會兒,眼神有些古怪,皺眉道,“你怎麽穿成這樣?”

她穿著一身男裝,將一頭青絲束起,藏於男子發髻之下。姣好的容顏,作女子地時候是清豔,扮作少年也有一份純雅,稚聲稚氣地,噘唇道,“你不喜歡麽?那也不成。是你自個兒打賭輸給我了,該給的獎賞,才不能賴掉。”

“怎麽會?”劉盈無奈笑道,“隻是很不習慣,乍一看嚇一跳。”又猶疑地望了望侯府大門,道,“就這麽去東市麽?不要進去拜見一下阿姐姐夫?”

“不必不必。”張嫣笑吟吟道,“我阿爹阿娘都說了,都在長安城中,有什麽好見不見的,咱們自己玩的開心就行了。就是偃兒吵著鬧著要跟我出來,被我哄著許了好多禮,才肯罷休。那些禮都是你要送的,我可不管。”

真是……夠土匪的。他無奈的緊,握著她的手將她拉上車,歎道,“真要扮男孩子,也該扮地像些。就你這樣,一舉手一投足,舉止神情哪個認不出來?”

她笑嘻嘻道,“我不是為了方便麽?好容易舅舅答應了陪我逛一天的。”

轉眼間東市便已在望,劉盈轉頭問道,“想吃些什麽麽?”

她轉了轉眼珠兒,“糖炒栗子。”

“又是這個。你吃不膩麽?”劉盈無奈的緊,吩咐長騮沿街去買。

“我就是這個性子啊。”她的眸色安靜,猶如琉璃,“若是愛一樣東西,就一直一直地戒不掉,沉溺經年。”

經年啊經年。

這一章的劉盈,讓我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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