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 一四九 魑魅

三月末,惠帝與廷臣商議,增修滎陽敖倉,並從關東各郡征調餘糧,運往敖倉。以備他年不日之需。

而為了向長樂宮中的母親表示維護那個孩子的決心,劉盈最終敕封八子王瓏為美人。

漢製後宮品級,從八子到美人,連跳了兩個品級,本應是在小皇子落地之後方能晉封的。卻在王瓏懷胎三月餘的時候變提前冊命,甚至尚不知她腹中胎兒是皇子還是公主,是否能康健成活,不得不說,實是托了此次皇帝與呂太後衝突不讓的福。

此後,王瓏便一躍而成為未央宮中僅次於皇後的妃嬪。

甘肅紫泥鮮亮,張嫣在美人任命的冊書上蓋上了自己的皇後信璽。笑道,“顏將行替我走一趟,將這份冊書送到清涼殿去,並囑咐王美人好好安胎。”

她不免歎了口氣,八子是多麽適合王瓏的一個稱呼啊。雖然這個時代沒有人意識到其中的貓膩,但是自己每次聽到都不免要偷笑。

可惜,已成曆史。

“今以八子王瓏,德賢備而有帝裔,晉為美人。製曰,可。”顏青將卷好的冊書交給王瓏,笑道,“恭喜王美人了。”

“顏大人辛苦了。”王瓏笑盈盈道,吩咐貼身女官魏氏遞上一錠馬蹄金,“多謝顏大人辛勞。“不敢當。”顏青推辭道,“不過是臣分內之事。”

顏青是皇後中宮三大屬官之一,當初。呂太後遣他到椒房殿奉侍年幼的皇後娘娘,深受器重。

張皇後年幼機敏,對屬官亦恩威並施。但顏青在深宮中浸**多年,卻覺得如今椒房殿雖有呂太後的支持,皇帝陛下地眷寵。看似花團錦簇。實際竟有點烈火烹油的跡象,若始終沒有一個嫡皇子。一旦油盡火消,不過是一地殘垣。

他笑道。“盼王美人保重身子,平安誕下小皇子。”

縱要待價而沽,此時的王瓏還不夠分量。顏青想,他還得在看一看,看一看。

清涼殿中。送走了將行顏青,王瓏轉過身,深衣下小腹已經微微凸起。清涼殿滿殿宮人都拜賀道,“恭喜美人娘娘。”

王瓏點點頭,麵上卻沒有多少喜色。

“夫人放寬心,養出一個白白胖胖的皇子來,比什麽都強。不必和小小宦人一般見識。”魏姑姑上前勸道。

“我不是在想這個。”王瓏答道,神色幽遠,“姑姑。你說。”她打了個冷顫,百思不得其解。“當日太後欲加害於我腹中孩子,陛下安撫於我。張皇後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段,竟能將那個時候的陛下,從我身邊給拉了出去呢?”

回想起那一碗散發著奇怪氣息地湯藥,時至今日,王瓏依舊心頭驚惶欲死。那一次,她從生死邊走過,是真地受了驚嚇。她相信年輕的皇帝是憐惜自己地,他素性孝悌,卻為了自己,不惜與他的母親正麵衝突。

她是未央宮中最負聖寵地妃子,腹中孕育著他的孩子,卻險些失去了這個骨肉。她驚慌的容顏是梨花帶雨,嬌媚萬端。無論做為一個夫君還是一個父親,陛下都該留在清涼殿撫慰她的。

張皇後卻送來了一封書信,她甚至沒有讓椒房殿的人親自入內,隻是轉交給了禦前總管韓長騮。她臥在榻上,看見劉盈展開了那封書信,信箋是陸氏所產良紙書寫,從背麵看,自己雋秀。她似乎甚至可以聞到上麵地芬芳。

然後,劉盈的表情立時就變了。他隨口撫慰了自己幾句,便離開了清涼殿,去到那個待年的小皇後身邊。

思及此,她麵上神色頓時扭曲,把玩著冊命美人文書,將手指劃過歆紫的皇後信璽印泥,恨恨道,“他日我的兒子做了皇帝,尊我為太後。她張孟瑛又算是什麽?”

“可是若夫人腹中的胎兒是個公主……”魏姑姑驟然出口道。

孩子尚未很顯懷,離呱呱落地還有七八個月。若她是一個小公主,則王瓏的一切心思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

顯然王瓏也知道,於是連忙截道,“不要再說了。”

“前些日子,”魏姑姑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道,“太醫署問診的時候,不經意的說了句,長安東市有一位女醫,可斷腹中胎兒性別。”

“哦?”王瓏聽者有意,連忙問道,“這孩子尚在母親腹中,怎麽能斷出男女呢?該不是騙人地把戲吧?”

“反正夫人腹中地孩子月份還小,”魏姑姑蹙眉道,“不妨先遣人打聽打聽這位女醫的底細?”

“如此很好。”王瓏忙不迭地點頭。

王氏是新豐良家子,高帝十年為陛下選中,送往太子東宮為侍妾,後為孺人。惠帝登基後,便隨之進宮,位封八子。於是遣母家兄長往東市中打探這位姓譚的女醫。

“這位女醫夫家姓蔣,與丈夫和離後托於潁陰侯門下,在東市開了一家醫館。傳聞,她同時精通相術和醫理,”王母轉述兒子的話,“因此可以斷腹中胎兒性別。瓏兒,”她心動勸道,“咱們要不要試試。早些知道你懷的是個小皇子還是小公主,咱們家也可以早些做打算。”

“母親,”王瓏笑道,“我自有打算。王瓏其實自己也很著急,但她深知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至少在此時,在未央宮中,並不容她為所欲為。

入了夏,長安天氣炎熱起來,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下雨。太醫診脈言王美人心火旺盛,長此以往。對腹中胎兒不利,還當清心靜養為上。

她以此為由,又一次在深夜將劉盈從別的宮妃處請來了清涼殿。

“陛下。”她殷殷道,“大概是小皇子不願意總待在臣妾的肚子裏,想看看外頭地樣子。臣妾近日總吃不下那些宮中飲食。很是想念從前在宮外的那些竹絲編織的小玩意

劉盈不以為意道。“讓你母親下次送進宮來便是。”

“母親雖與我親,”王瓏搖搖頭道。“但對我幼時喜好一直不屑,隻怕也找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那便讓你近身宮人出宮一趟去買吧。”劉盈。回頭吩咐道,“長騮,記得回頭遣人去椒房殿跟皇後說一聲。”

張皇後,張皇後,又是張皇後。

王瓏心中憤懣。縱然年幼無寵,但隻要她是皇後,便是未央宮的女主人。自己宮中上下出入宮門,竟都要經她知曉。

希望,她垂眸,掩住了自己地眉眼。

上天能給她好運吧。

四月初四,清涼殿中宮人曉梧持宮牌出宮。

“咦,”宮門衛尉小兵指著她身後那個低眉宮女,問道。“這位有些麵生。是宮中哪一位?”卻被身後同伴給按住,

“既是陛下特意恩準外出地。”他微笑道,“兩位姑姑便請吧。”

這一日午後,東市譚大夫處,接到了一位穿著寬廣玄衣的神秘女客人。

“擅窺先機,有損天和。”頭發花白地女醫搖頭道,“其實不論夫人腹中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夫人的親身骨肉。何必急著知曉呢?”

“實是小女子夫君年紀不小,亟需兒子傳宗接代,小女子心中焦急,請夫人好歹出手則個。”玄衣女子輕輕道,命從人奉上一大串半兩錢。

“唔……”譚和遲疑了片刻,然而王瓏又加了一串,於是歎道,“小婦人貧苦度日自足,用不上那麽多錢。若夫人真地有心,長安城外近來已有流民,不妨用這些銀錢來施粥賑濟。”

玄衣女子頷首應諾。

於是譚和為她診脈,又看了麵相,搖搖頭,眼神迷離。

“怎麽樣?”玄衣女子心急問道。

“夫人何必如此心急。”譚和失笑,“不是我不盡力,而是夫人腹中之子實在月份太小,似男似女,我不敢斷言。”

“那要什麽時候才能斷言呢?”玄衣女子急急問道。

譚和失笑,“至少要再等一個月吧。”

“那我便再等一個月。”

將近五月,關中還沒有落下一滴雨,張偕預言的旱情,越發逼近到了大漢君臣的眉睫。劉盈每日裏忙著政事,宵衣旰食,很快就瘦了一大圈,神情憔悴。張嫣頗為心疼,命岑娘每日裏煮了夏日養身的膳食,送往宣室殿。那些未央宮中的宮人卻依舊語笑春花。

玄衣女子又一次出現在長安東市。

“是公----是女兒麽?”她失望至極,忍不住問道,“你可否看錯了?”

譚和怫然道,“夫人若不信我,又何必尋到我這兒?我開門問診這麽多年來,在此道之上,幾乎從未出過差錯。夫人眉蹙而印紅,腹部微圓,此皆為生女之相。而脈相平和中偶有清音,日後定是一位文靜淑雅地貴女。”

“其實,”她又勸道,“縱然這一胎是女兒,夫人便日後再生兒子就是了。世間陰陽,有兒就有女。夫人本不必太過執著。”

說的輕巧,王瓏苦笑,陛下從不曾留意永巷那邊,若自己此胎是個兒子,他會是陛下傾心關注的皇子,然後,他可以登上帝位,風風光光。但若隻是女兒,縱然天家骨肉尊貴,又能尊貴到哪裏去?不過是日後嫁給一個世家子弟,渾渾噩噩度日罷了。

“夫人,”魏姑姑小心翼翼道,“不過是市井的一個老婆子,說話做不得準。沒準,她隻是瞎說。沒準,她根本是那個丁八子或是張皇後邀來害你的。”

王瓏搖搖頭,俯在榻上,“丁酩謹慎,潁陰侯又素與宣平侯無幹係,而張孟瑛年幼,哪裏是能做這等事的樣子?”

更何況,去尋譚和,不過是自己偶然生起的念頭,誰又能真的主宰的了自己呢?

如果,如果她隻是生了一個公主。

這念頭竟如魔怔一般,纏繞地她不得安生。

她做不得太後,和從前一樣,安於小小地美人之位。陛下三時來,五時去。他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也許是公主,也許是皇子。他終究慢慢淡忘掉自己。

終於,她下定決心。“誰說公主沒有用地?”她咯咯笑道,撫摸著自己的腹部,柔聲道,“乖囡囡,你要幫阿母啊。”

“為什麽?”她流下淚來,喃喃道,“你不是個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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