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 一六六 安陵

王瓏哇的吐出一口血來,浸在白色的紗帳上,鮮豔零落,觸目驚心。雙目圓睜,那隻指著張嫣的手固執的不肯放下,枯瘦如柴。此情此景太過鬼魅,張嫣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

“高柘,”身後,劉盈輕輕道,“去看看王八子吧。”

花白胡子的老太醫戰戰兢兢的從殿外進來,將藥箱在程案上放下,看了看王瓏的瞳仁,又診了診脈象,跪拜道,“啟稟陛下,王娘娘,王娘娘已經故去了。”

偌大一個清涼殿,鬥拱高聳,正中藻井繪著華麗的紋飾,張嫣卻覺得有點冷,明明殿堂嚴實門簾閉下,她卻偏偏覺得北風從哪一處縫隙鑽進來,吹的自己手心發涼。

如果王瓏活著,自己並不怕她的哭鬧,手段和怒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那個還來不及出世就已經不在的小皇子身上,他的母親做錯的,絕對要比她張嫣多。

可是王瓏已經死了。

沒有人可以跟一個死人爭執道理。

她用死亡,在劉盈心中控訴自己,多麽沉重的砝碼。張嫣,你瞧瞧,你自負聰明,卻因為輕敵,放縱自己落得如此尷尬的境地。如果當初,你再心狠一點,又怎麽會造成今日局麵。

在最初的一刹那怯弱之後,張嫣挺直了背,望向劉盈,我的舅舅,在王瓏如此控訴之後,你想怎麽樣對我呢?

劉盈走道了王瓏榻前,默默的站了一會兒。眼神微薄。然後拉過被衾為她蓋好,吩咐從人道,“將王八子,以妃禮葬在陵園。”

“諾。”宮人忙不迭應道。

他回頭疾步走過來。

張嫣挺起胸,我沒有做錯。她負氣想。未央宮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傾軋欺詐。若我當日一點都不作為,王瓏產下皇子。又會囂張到什麽地步?

她以為劉盈會質問於她,卻不料劉盈一把拉起她的手,向清涼殿外走去。

她一個措不及防,就被拉著前行,錯愕喚道。“陛下?”

劉盈卻充耳不聞,揮退了長騮,繞過了殿外地鑾駕,徑自向前殿行去。他的步子走的很快,張嫣隻得小跑才跟的上他的步子,問道,“陛下,你是要回宣室殿麽?”

他依舊沒有答他,卻在酒池之邊轉了個彎。與宣室背向而行。張嫣越發摸不著頭腦。疑慮喚道,“舅舅?”

“持已?”

北風呼呼地吹在身上。麵上和手上都是一片冰涼,她心裏地委屈漸漸消散,怒火倒是一節一節的增長起來,終於忍不住大聲問道,“劉盈,你到底要幹什麽?”

你就算要責怪,要打罵,也不妨痛痛快快地來,拉著我大半夜裏走了半個未央宮,算什麽事情?

騎射場旁的官署中,值夜地小吏正在圍著爐火燙酒,忽聽得其外馬嘶之聲,聽聲響,正是禦廄中陛下的愛騎飛雲,不由嚇了一跳,腹中的酒化作冷汗涔涔而下,若是飛雲有個損傷,則自己作為看守之人,可就慘了。連忙扔下酒杓趕出去,夜色中見隱隱綽綽有人在牽馬,喝問道,“什麽人?”

解下馬韁的男子轉首望過來,眼神清冷帶了一點冷銳,他渾身打了個哆嗦,竟是皇帝陛下親至。

“參見陛下。”他連忙跪下參拜。

縣官並不理會於他,轉首對身邊的少女道,“上馬。”

他跪地遠遠的,不敢抬頭一窺少女的容顏,隻見了她素色的裙裳之下露出一雙富貴團圓牡丹絲履,小小巧巧的,綻放的牡丹鮮豔欲滴。

“劉盈,你到底想怎樣麽?”她欲甩開縣官的手,卻似乎因為握的太用力而沒有掙紮開,惱問道。放肆的話語嚇了小吏一跳,這究竟是哪一殿地妃嬪娘娘,竟敢直呼縣官地名諱?

安撫住刨蹄欲馳的飛雲,他說,“阿嫣,上去。”

張嫣怔了怔,看到了他地眸色。

夜色之中,他的眸色很深,有種奇怪的沉肅和堅持,讓她說不出拒絕。

他還願意叫自己一聲阿嫣,總是還沒有氣怒自己吧?

她委屈道,“不是我不樂意上馬,大半夜的,誰會穿騎裝啊?”

她總是無意識的遷就著他。自他說自己奢侈後,除了正式需穿皇後命服的場合,舍棄花團錦簇的華裝而改適清新淡雅的襦裳。但縱然是襦裳,也有長窄的裳擺,根本不適合騎馬。

話剛說完,她覺得身子一輕,竟被抱上了馬背,不由驚呼一聲,在飛雲背上伏下來。而身後,劉盈也翻身上馬,勒了一把韁繩,飛雲嘶鳴一聲,載著兩個人奔馳而出。馬蹄踏在宮道之上,得得作響。巡行的衛尉軍大驚失色,循著馬蹄聲過來,卻隻見著一路煙塵。

北闕門之上,城門校尉夏侯令遠遠的道,“什麽人膽敢在未央宮中縱馬?此時宮門已落,若無陛下手詔,不可出宮?”

那人勒出馬,緩了下來,在闕門之下冷笑一聲,道,“眼睛放亮一點,朕要出宮門,還要手詔不成?”

夏侯令聞言大驚,再看,馬上的男子不是皇帝又是誰?連忙吩咐道,“開宮門。”

沉重的未央闕門緩緩打開。

待郎中令趕到北闕之時,皇帝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夏侯令忍不住問道,“陛下半夜出宮,似乎不妥吧?”

“不妥,不妥。”郎中令忍不住怒道,“我也知道不妥,剛才你怎麽不勸一勸陛下?”

“也沒旁的法子。”他苦笑道,“命一隊期門軍騎馬遠遠護衛陛下,絕不能讓陛下出事。”

張嫣隻覺得呼呼的北風吹在臉上,有點疼痛。那個坐在自己身後地男子抿著唇,容貌沉肅如水。讓她不敢搭話。但飛雲腳勁飛快。她側坐在上頭,不得安穩。隻得伸手緊緊抱住劉盈的腰。而他控韁的一雙手臂,也將自己緊緊護持在胸前。不至於墜下馬去。

一路之上,其實,並沒有多麽難受。

他擁著自己,馳馬在華陽街穿行而過,出了橫城門。一路往西北前行,四周景色愈發荒涼,兩旁樹木森然,在夜色中如博人獅虎,偶有一聲梟鳥嘶鳴,撲棱一聲張翅飛去,張嫣不由得有點害怕,越發依近了劉盈,抿嘴不言。

終於。劉盈放緩了馬速。在山丘前靜靜的停了下來。

“你到底想怎麽樣?”張嫣在他跳下馬後,終於忍不住問道。

“是。我承認我命人將譚和的消息透露給王瓏,也承認是我讓譚和說她腹中地胎兒是女嬰。不用你問,我自己全部承認。我不屑撒謊。你要是想替你那個橫死地兒子報仇,現在就動手吧?反正荒郊野嶺的,也不會有人知道。”

“好了。”劉盈喝止她道。

“你說好了就好了?我偏要說,我隻不過是請人誤導她,然她以為自己懷地是一個女孩。飲紅花,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借著死去地嬰孩攀駁於我,也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要是一點都不作為,就等著她產下一個皇子,然後耀武揚威的踩在我這個正宮皇後的身上吧。要是那樣,你就滿意了麽?”

你要是敢說是,我立即就轉身走開。

張嫣紅了眼眶,卻將淚意給忍了下去。劉盈,再愛一個人,也是有一個限度的。我沒有辦法已經愛你愛到鞠躬盡瘁了,還要接受你給地指責。

劉盈一把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愣了愣,張口就咬。他卻始終沒有放開。惱道,“我滿意什麽?我有說你一個字麽?你總是喜歡自說自話。”

“我承認,聽了這回事很驚訝,我以為你一直都是個需要我保護的孩子,卻不曾想,你已經長的足夠大,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無論是思想,還是身體。

她怔了怔,眼淚立時就流下來,打濕了他的手背。

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終於艱難開口道,“那個孩子的事,我並非不知內情。無論如何,終究是王瓏自己決定飲下那碗紅花湯的。我當日既然不曾懲治譚和,今日也就不會怪你。……我隻是有些難過,當初那個微笑而單純地阿嫣,如今卻要使用這些手段來保護她自己。”

“所以你覺得我不夠好,不是你心目中那個美好地阿嫣,所以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劉盈,你究竟把我當做什麽?”

我是你夢境裏到不了的桃源,她們卻是你地生活。我是你的陽春白雪,她們卻是你的下裏巴人?”

忽然有一日,你夢醒了,散了,覺得我配不上你的祈望,陽春白雪一旦沾染了汙泥,便再也不複純淨美好,所以失望了,想要離開,是不是?

“不是,阿嫣,”劉盈簡直要歎息了,“你的小腦袋瓜子,到底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從來都知道,你沒有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賢淑端莊的。小小年紀就學會瞞東補西我我這兒騙走一個香囊的,怎麽可能是賢淑才德兼備的女子?腹誹東園公老年納妾的,又怎麽可能真正你淑女表麵下有著太多的棱角,我也許不完全清楚,但至少知道它們的存在。隻不過,你愛裝賢淑,我就由著你。我總相信你持著一抹善心,不會真正做那些不好的事情。”是這樣麽?

她以為他看重道德,便努力在他麵前裝成一個乖寶寶,不敢行差踏錯。卻不曾想,他對自己的枝蔓太清楚,自己隻不過是白費了這個功夫。

一陣夜風吹過,張嫣舉目張望,見四目荒涼而陌生,尚有蔓草,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地方?”她應該從未見過這裏,卻偏偏覺得地形依稀,很是熟悉。

“是安陵。”劉盈沉聲道。

張嫣怔了一怔。

漢製,新皇登基數年之後,便開始修建陵墓。安陵,便是劉盈的陵墓。

嗯。發完上一章的時候,有點壞心眼的想看看會不會有人炸鍋。不過顯然有點超乎預料。於是今天看見十二條長評在那裏。

唔,那個金牌點評人還在進行當中,從第七名爬到第二名,很認真的考慮,要不要繼續虐下。

我一直認為是讀者虐點太低,現在終於確定,是我自己虐點太高了。

其實,那個皇子的事情就是一個炸彈,早揭出來早好。

設計這個場景,主要還是為了讓兩個人更加認識對方。

暫時這樣,也許明天繼續修改。

弱弱的喊一嗓子粉紅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