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 一七八 心珍

最先發現張皇後失去了蹤跡的是她身邊的兩大女官荼蘼,解憂。

“誰都不許聲張出去。”解憂按住了慌了聲色的荼蘼,嚴聲道,“椒房殿的人,仔細的在未央宮四處找一找,若再找不到皇後娘娘的蹤跡,”她的身子晃了晃,凜然道,“我們便隻好去稟告陛下了。”

中宮私府令跪在宣室殿外求見陛下,麵如死灰。

聽到轉陳的稟報,劉盈愣了愣,手中的兔毫筆便握不住,滾到了宣室的水磨方磚之上,染上了一痕濃黑墨漬。

這些日子,阿嫣的笑語嫣然一幕幕滑過腦海,眉目溫柔而帶著淡淡的眷戀,當時他覺得不舍,總是笑著說一些開心的事,隻為求她展顏,直到這一個刹那裏,才驀然明白過來,她一直是在和他告別。

一刹那,伺候在一旁的禦前總管韓長騮分明看到,年輕的皇帝麵上的神色閃過一絲害怕。

“宮中各處都找過了?”他尚能沉聲問道,雖然垂在身邊的指尖微微顫抖。

“是,陛下,”解憂垂眸認死道,“除長樂宮婢子無詔不敢擅入外,未央宮中確是到處都尋過了,都無皇後蹤跡。”

劉盈起身道,“朕走一趟長樂宮。同時傳朕密令,命長樂戶將樊伉帶人將長樂宮暗中找一遍,尋找張皇後的蹤跡。雖然心中已經存了一種定見,但他總是抱了一絲菲薄的希望,阿嫣不過是羞惱不肯見人。躲在長樂宮的某一處偏僻地宮殿,隻要他低聲下氣的賠罪,就會又笑出聲來。

“陛下,”身後,韓長騮連忙喚道。“是否先侯一侯。待臣吩咐鑾駕……”

“備什麽鑾駕。”劉盈揚聲急道,“朕自己過去還要快一點。”

這是第一次。劉盈去長樂宮,不是為了求見太後。而是徑直去了天一閣。

宮人正在收拾損毀的門窗,遠遠見了一人行來,到麵前,竟是皇帝,連忙跪拜下來。道,“陛下。”

“都退下吧。”劉盈捺住神色,抿唇吩咐道。

劉盈站在閣外,靜默了一會兒,才推開了門。

閣中簾幕輕垂,顯然,宮人已經收拾過。屏風之後的藤榻,換了新的被衾,昨夜地燭光暗影。靡亂橫陳。再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劉盈憶起昨夜阿嫣在自己身邊地模糊印象,在貼著床板摸索。果然見枕邊一處比旁處稍厚,掀開其下床板,一封信箋靜靜的置在其中。

“陛下。”韓長騮趕進來,見皇帝獨自坐在閣中,身影在殿中燭光映照下,拖成了一個長長地影子,看著既然有些淒涼的味道。

“長騮,”劉盈淡淡道,“吩咐樊伉,不用找了。阿嫣,她----”

她是自己主動離去地。

阿嫣本就聰慧,若生了離思,未央長樂二宮又沒有人事先料到,走了大半日,此時大概早已出了長安城了。

“哎呦,我的陛下。”長騮急的跺腳道,“你還在這兒發什麽呆?皇後娘娘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腳程一定不快,此時還未走遠,現在派人去追,指不定還能追回來。”

“對,”劉盈忽然振作起精神,起身大步道,“韓長騮,你去找中尉戚鰓來,命他出長安城沿路搜尋皇後下落。”

“諾。”韓長騮急忙去了,走到長階以下,忽然聽見身後更急促的一聲喚,“回來。”訝然回頭,見皇帝站在殿門前,麵上微微衰頹。

“算了吧。”他一字字喟道,轉過了頭去。

劉盈,找到了阿嫣,你又要怎樣呢?

難道再重複地過著這樣的日子?

你本已經決定要送走她?那麽,阿嫣自己離開,和你送她離開,又有什麽區別呢?

自然是區別的。

如果按照他的安排,她會在一處他所知的地方生活,一生衣食無憂,平樂安好,快樂或是不快,他都知曉。

而阿嫣這麽獨自出宮,連一個心腹宮人都沒有帶,就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不肯留下一點關於自己的消息。從此之後,他隻能獨自懸心,不知她吃飽了沒有,穿暖了沒有,可有風刀雨劍嚴相逼。暗地裏猜測,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空空落落的沒個著處。

阿嫣,你太狠心,連著最後一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

“你出去吧。”劉盈靜靜道,“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手中的信箋帶著淡淡地清香,如同昨夜阿嫣呼吸之間地蘭麝芬芳,無跡可尋。他頓了一頓,方才展開信箋,見其上字跡娟秀所書:

“陛下見信如晤,多年垂顧,妾不甚感激。君與妾無夫婦之份,實所憾矣!君曾言,願與朝中擇一二青年才俊,選其好者,顧我終年。君心仁,不忍不顧我。然妾心實微,既無份攜手,自請下堂離去,不願勞君煩憂也……”

劉盈一字一字卒讀,忽然心悸如死。

他自以為是為阿嫣做了最好的安排,卻忘記了,阿嫣那樣驕傲地性子,如何肯接受他這樣的“施舍”?怕是從一開始就暗自委屈,打定了主意了吧。滿心傷悔沒有寄托之處,隻得移目四顧,忽見榻上抱虎瓷枕之上,許是宮人一時粗心,沒有抖幹淨,還殘著一根長長的青絲,長短色澤,當是阿嫣昨夜纏綿時留下。

燭光投在暗夜中,是一種曖昧的蜜色光澤,阿嫣玉體橫陳躺在這兒,青絲鋪成了一道瀑布,他俯首,吻住她的唇。在她大大的眼眸中看到了訝然迷離。

到如今,佳人已經杳無蹤影,空餘一根飄**著地青絲,仿佛還**漾著幽幽的清香。

劉盈忽然想,阿嫣當時在想什麽呢?

“妾離去之後。君可托言皇後猝病。半載之後薨逝,則世間再無皇後張氏。殿中諸婢。皆不知情,請君抬手;妾之母弟。亦君之親,煩以照料,代妾盡孝於母膝前。知君信重,女甥嫣叩首別過,盼君努力加餐。天涯海角,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

她就這麽決絕的劃下了一刀,將半生的舅甥之情,夫妻之義全部拋掉,幹幹淨淨的走開。

他仿佛看見夜深之後,阿嫣在燈下鋪開紙箋,秀致地寫下字跡。她哭了沒有?還是輕輕地抬手將眼淚拭去,她悄悄的將信箋藏在床板夾層之間。然後喃喃地道了一聲珍重。

在天一閣的一夜之後,離開。是一種巧合。但為了安排掩人耳目地離開未央宮。阿嫣又是從多久之前開始便一步一步審慎的安排?

呂後很快得知了劉盈的動作,趕到天一閣前。見到劉盈從閣中走出來,忍不住氣怒道,“陛下,你今日這是在做什麽?莫非哀家的長樂宮又藏了什麽人,讓你這個做皇帝的親自過來搜?”

劉盈勉強笑了一下,喚道,“母後。”

呂後頭忽然有些疼,見劉盈身後地天一閣,便知道此事定與阿嫣有關,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再搞什麽鬼?”

“什麽鬼也沒有。”劉盈微笑著道,“母後,你放心,再也不會讓你憂心。什麽也不會有了。”

呂後正自驚心,忽聽得劉盈揚聲喝道,“將天一閣給朕封起來。”

“哐,哐,哐,哐。”宮人們不敢懈怠,連忙依命,將今晨剛拆卸下來的木條,又重新釘了上去。

“哐,哐,哐,哐。”楔入木條的聲音響在暮色中,急促而又殘酷,

一切似乎與昨夜相同,一切又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昨夜,那座水閣中還有他和阿嫣,今日,裏麵確實空****的,一個人都沒有。

那案上的燭火,沒有宮人去添油,終將燃燒殆盡,緩慢的熄滅。然後,屋子裏落下來灰塵,慢慢將一切瘋狂的,旖旎的,錯誤地,懷念地痕跡都覆蓋住。

塵灰能將他心中的痕跡也一同覆蓋麽?

阿嫣,你雖不願在朕地庇護下度日,朕卻總想庇護你哪怕一點。

你想要離開,朕便放你離開。你希望保全住椒房殿上下,那麽,朕便不會治她們的罪。朕會如你所願,努力加餐,打造一個海清河晏的大漢天下。因了無論阿嫣你走到哪裏,總是在大漢天下的某一處角落,若清平的政治能夠護你一絲平安,朕寧願宵衣旰食。

張皇後在未央宮中失去了蹤跡,瞞的過別人,卻瞞不過皇後的母親,魯元長公主。

那樣性恭儉純愨的長公主,第一次為了女兒在人後怒斥自己的弟弟,“陛下,你知不知道阿嫣有多麽喜歡你?隻要你一個眼神,她就可以獨自開心半天。到底要受多大的委屈,她才會拋開一切,獨自遠走?”

“阿弟,算是姐姐求你,”魯元殷殷道,“你去把她找回來吧?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她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吃過半點苦,外頭亂苦,她沒頭沒腦的撞進去,沒個人護持,是要吃虧的。”

魯元想要跪下去,卻被劉盈一把攙住,神色痛楚,許久方道,“阿姐,阿嫣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打定主意出去,自然考慮過這些問題。也許,隻有離開未央宮,她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魯元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對於阿嫣的離去,劉盈不是不痛苦的,甚至可能,他比自己,比阿嫣都要痛苦。

她忽然有些心軟,阿嫣是自己的女兒,但麵前這個,也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親弟弟,她兩個都疼,於是最希望他們和好如初。但是,為什麽偏偏兩個都是好人,卻終究無法和美偕好?

魯元捫心自問,終究無法找到答案。她的心卻灰了,隻是問道,“那陛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打算怎麽收場?”

22日基本更。

我試試趕一趕加更吧。

握拳,虐劉盈,我比較有興趣。

關鍵詞:重陽,天一閣,**,關於那天晚上的後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本來認真的考慮寫個番外,可是想想,總還是覺得凡事都寫透了沒有意思。偶爾在兩個人回憶裏點一點細節就好。

那個,即將進入前元七年了哦。

脫帽鞠躬,看官,打賞張粉紅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