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二二二 郊見

二二二:郊見

“終於回來了。”

成都市肆大街之上,妙齡女郎摘下頭上的氈帽,露出一雙明媚的杏核形眼眸。

寬敞的大街上走過的行人,穿著葛綈的漢製曲裾深衣衣裳,用竹笄束著規整的頭發。商販在沿街市肆之中用著高亢的巴蜀方言叫賣,許久未聞的同脈語音,一聲聲落在耳中,張嫣眨了眨眼,雖有些許隔閡,卻有一種物非人是的歡喜。

“淑君,”孟觀從車轅上回過頭來,掀開車簾,關心的望進來,“可是顛簸的不舒服,咱們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也好。”

三天之前,他們從洪岩寨取蜀郡入關,之後借道漢中,回往長安而去。一路上,因為張嫣的身體積弱以及腹中的胎兒,將行程放的十分緩慢。

張嫣若有所思。

再次回到大漢之後,對於遊俠的力量,張嫣才第一次有了直觀的認識。從蜀郡往下,這一路他們所到之處,千百人趨之若鶩。雖然對她的潛歸長安給予了很大的幫助,但是,也可以從中看出來,遊俠這個群體遊離於官府勢力權威之外,具有多麽強大的社會力量。

而這,又實在不是官府與皇權所希望看到的現象。難怪,後世之時,武帝劉徹會決意傾力打擊遊俠。

這一日,他們下榻在漢中郡一位韓姓小吏的家中。家中主人韓湘對孟觀十分敬重,備下酒宴邀請孟氏“兄妹”,張嫣懷有身孕不能飲酒,便用茶湯替代,陪了一會兒。

酒酣耳熱之際,孟觀聽韓湘提起新敕封的漢中王,愣了一愣,忍不住去看坐在一旁的張嫣,見她坐在暗色裏,麵上神情忽明忽鬱,不免擔心起來,猛然叫道,“淑君。”

“嗯?”張嫣的手一抖,杯中熱湯濺了幾滴出來,落在手背之上。她卻恍若未覺,抬頭笑道,“大哥,怎麽了?”

笑顏明媚,仿若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這樣的清麗容顏落在韓湘眼中,忍不住讚出來,“孟娘子真是美人兒。也不知究竟是哪位郎君有這個福氣得了去。”

張嫣低頭,“他呀,”眸光落在手中杯盞,微微流轉,“不過是個大混球罷了。”

這樣子。

韓湘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轉了話題,道,?“對了,孟大俠大概沒有聽說過吧?半個月前,天子下令百官參選,要舉排大漢開國功臣位次。”

“排舉開國功臣?”張嫣訝然而問。

“是啊。”韓湘的聲音帶了一絲得意。

漢時,朝廷以邸報發行天下,通傳當月朝廷宗室及政務信息。他供職於漢中郡府,得到的消息最為及時,“三日前,朝廷的邸報剛剛下來,陛下下令,說是夜夢先帝立國之時艱險,醒來之後,感念大漢開國功臣勞苦功高。於是決意以戰功排舉諸位功臣位次,並立祀配享於高廟。這可是留名千古的事情,一時之間,整個長安城都轟動了。”

這時候,大漢交通不便,帝都長安發生的事情,最重大的如皇帝立後,以及分封諸侯王等布告天下鹹使知聞的詔書,需要由朝廷將詔書下發到各郡縣,郡縣張貼出來,百姓見了,口耳相傳。若偏遠如吳越,需要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更不要提其他的不太重要的消息了。

張嫣一路從巴蜀行來,長安高廟發生的那段驚心動魄的對峙已經傳揚了開來。齊王劉襄因謀逆被廢黜,賜鴆酒自盡。楚王劉交係觀望,吳王劉濞卻因為見機的快,沒有被波及而逃過一劫。之後,“病愈”的天子劉盈恢複上朝,用果斷的手段出擊匈奴,取得了句注山大捷,逼迫匈奴簽訂了和議;對內壓製住各個不軌的諸侯王,維持住了朝堂之上各個勢力的平衡。一番動作,幹脆利落,極顯手段。縱然是陪伴著他多年的張嫣,在一個月後聽聞,也得讚一聲好。

那個商山上溫和的回答著東園公唐老的問題的少年,在做了七年的大漢皇帝之後,經曆了失去愛人的陣痛與匈奴圍城諸侯王叛亂緊急危機的考驗,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手腕,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帝王。

在暗夜裏欣慰的同時,張嫣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在擁有了帝王的權謀、手段之後,劉盈,你是否在思念我,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此次舉排大漢開國功臣位次的事情,張嫣是知道的。

史上,漢惠帝駕崩之後,前少帝登基,呂太後臨朝稱製。因了史上從來沒有女主直接臨國的前例,為了得到這些開國老臣的支持,呂後主導了這件事情,通過排定功臣次序,送給這些列侯一份天大的尊榮,從而控製住這群憑著戰功打下大漢江山的老臣,得到了整個大漢。不可謂不是一個好的法子。

隻是,曆史早在不經意間發生了大變化,如今已經到了中元元年,早應該逝去的惠帝劉盈還健康在位,於是主持這次排定功臣位次的事情的人,成了天子本人。

席上,韓湘拍案大笑道,“那些個開國功臣後人,酂侯蕭氏,平陽侯曹氏,都爭得麵紅耳赤。為了一個位次,已是吵了小半個月,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呢。”

劉盈此舉,自然有其深意。

在經曆了這次漢匈大戰以及關東諸侯王趁皇帝“臥病”之時逼宮之後,通過大封功臣,並以此排定開國功臣位次之舉,為這些憑著戰功打下大漢江山的老臣功績蓋棺定論,能除去前元七年的留下的陰霾,並且攏定這些臣子的忠心。

但是,

張嫣的心輕輕的跳動起來。

他的用意,遠遠不止如此吧。

暗夜裏,韓家案上的豆燈噗噗的燃燒著,照在張嫣的臉頰上,映出一片豔麗的色澤。

他知道了自己平安歸來。

在洪岩的時候,她寄給她一封書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回來。

她在紫薇花開的秋八月離開他,流落在匈奴草原,冬十月的時候,她逃出了匈奴,曆經兩個月的奔波,走過大半個匈奴,月氏,羌地,終於回到了大漢。冬十二月的風雪遮擋著歸途,她將在來年春日的時候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未央宮中的張皇後,張皇後終究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出現在公眾場合中了。縱然劉盈為張嫣百般遮掩,但這些能夠從楚漢之爭中闖過來並因功封為侯爵的權貴都不是傻子,不會猜不出一些端倪來。

皇後離宮,長安列侯之中,有多少人觀望,有多少人暗地裏生出心思,又在揣摩得失,沒有人知曉。於此同時,信平侯府已經閉門謝客一個月之久,信平侯張敖治府極嚴,誰也無法拿到張皇後不在信平侯府中的證據。張皇後畢竟不同於未央宮中其他的沒有後台權勢的妃嬪,她的背後,有長樂宮中的呂太後作為外祖母撐腰,天子的同胞姐姐魯元長公主是她的親母,她的父親,是原趙王,信平侯張敖。張敖雖然早就被黜去王位多年,如今的趙王都不知已經換了幾位,但張氏趙國的賓客忠義是大漢上下聞名的,這些賓客多有出任地方郡縣使君高官的。最重要的是,

皇帝這麽久沒有就張皇後之事表態,甚至為了掩護此事,取消了歲首的內外命婦參拜皇後的典禮,足以表現出對這位外甥女皇後的維護。這就注定了,那個第一個提出張皇後行蹤嫌疑的人,要承受來自天子的怒火。

——成為新國丈,進而為下一任帝王的外祖的前景,雖然讓人向往。但是要與這樣龐大的政治勢力為敵,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嚐試的。

而在這個時候,劉盈拋出了一個新的餡餅,即此次排定大漢開國功臣位次,不免便吸引了上下眾臣的所有注意力。

畢竟,此時還是大漢初年,楚漢之爭的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臣子素重軍功,而輕姻親裙帶關係。有了可以憑著實打實的戰功來取得榮耀,陪祀高祖,讓此後千萬大漢後代臣民記得自己的名字的機會,誰還會關注未央宮中失蹤的張皇後的消息?

“淑君,”月色中,孟觀回過頭來,見張嫣麵上神色有些奇異,不由喚了一聲,“你這是怎麽了?”

“大哥,”張嫣抬起頭來,忽然道,“我們明兒就起程回長安吧?”月光下,她的一雙美麗的杏核眼眸中,閃耀著璀璨的星火,熠熠生輝。

“怎麽?”孟觀愕然,“不是說好在漢中郡休養一兩天再起程的麽?”

“可我又改變主意了。”

張嫣的唇角忍不住揚起來,“從漢中通往長安,此後的道路都是平直的。路上隻要小心點,不會有事的。”

“而且,”她的手落在腹部,笑意欣然,聲音甜蜜,“寶寶想長安了。

“寶寶的阿翁,阿母都是長安人,可是從誕生開始,他都沒有見過長安。所以,他想家了,想長安的東室,想椒房殿東廂的老水井……”

他想他的阿翁。

如果,她願意大聲的承認的話,其實,她也是想念他的。

此時此刻,她和她的寶寶,都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劉盈的身邊。

……

回到長安的那一天,天空有些陰沉,偶爾落下幾點雨滴,站在宣平門外的大街上,看著灞橋上的柳樹已經褪去了一個冬天的蕭瑟,即將發出新芽。她在去年桃花還沒盛開的時候離開了這裏,又在這個時候回來。

無論她的離開還是歸來,都是為了愛。

一騎奔馬從宣平門的方向奔來,直到她的馬車之前,方勒了馬,對著張嫣行了一個軍禮,“屬下郎騎衛盧新,見過夫人。”

張嫣掀開車簾,“你怎麽會在這兒?”

“回稟夫人,”盧新起身,他是去年隨著劉盈往雲中的郎衛之一,與張嫣也算相識,此時拱手道,態度十分恭敬,“主子知道夫人不日便要歸來,便令沈副將帶著我們這些日子日夜巡視三輔,怕錯過夫人的行蹤。屬下已經命人回宮稟報主子夫人歸來的消息。還請夫人跟著屬下入城。”

張嫣點了點頭,放下簾子,“既如此,你帶路吧。”

……

“大哥,這些日子,我是不是憔悴了不少?”

在即將和劉盈重逢的時候,張嫣想起自己這些日子風餐露宿,又懷著身孕,走過了大半個草原,未免損毀身體,折損容顏,不免擔心起來,問身邊孟觀。

馬車之中,孟觀免不了嗆了一下。

“看你這個樣子,”張嫣沮喪道,“一定是了。”

孟觀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發作道,“三個多月的時間,幾次生死大劫,穿越了三個國家,到頭來,你就考慮這些個沒用的東西?”

“怎麽沒用了?”張嫣微嗔。“每個女人都會想這個的。”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每個女子,都希望在自己的心上人麵前,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形象。而她此時便不免擔心,她一身風塵仆仆,劉盈若見了,是否會覺得她比從前憔悴?

青蓬馬車搖曳著前行,孟觀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車中才傳來他輕輕的話語,

“淑君,等會兒將你送到……陛下手中,我便應該辭行了。”

張嫣愣了一愣。

這些日子,他們一路同行,漂泊的旅程以及難測的命運將兩個人綁在一起,以至於她一時忘記了,他們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在落難的時候可以共同度險,卻在回歸到正常軌道的時候麵臨再度分開。

“大哥。”她輕輕喚了一聲,隻覺心情複雜。

……

灞上驛站中,驛丞將張嫣迎入最大的一個院子。

熱湯將一季以來的疲憊洗去之後,張嫣從屏風後麵走出來,身穿一件簇新的黃潤素衣中單,聽得門扉叩動,兩個留頭女侍進來,屈膝道,“夫人,婢子奉命伺候你梳妝。”

“不用了。”張嫣搖頭,聲音清冷,“你們都下去吧。”

“我一個人在這兒就好。”

兩個女侍便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屈了屈膝,應道,“諾。”輕輕退了出去。

銅鏡中的容顏,消瘦的不成模樣,愈發顯得一雙杏核一樣的眼眸更加的大而明亮,麵色蒼白。

張嫣抿了抿嘴,自己都覺得有些淒涼,於是目光遊弋,落在了案上的脂粉盒中,將桃花粉拍在臉上,再看鏡子之中,麵色便顯得似乎紅潤了許多。

劉盈,很快就要到了吧。

這樣的念頭一浮現在心頭,心情便飛揚了起來。忍不住便推開支摘窗,倚樓眺望,希望在下一個瞬間,就看到劉盈的車駕初見在驛站大門之前。

忽然,她眯了眯眼睛。

從窗中的一個角度望過去,可見驛站遊廊轉角之處,先前入房兩個侍女其中的一個,正在與一位灰衣男子悄悄說話。二人左右張望,行蹤鬼祟。

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回到大漢之後,趕路時身體雖然疲憊,精神卻安閑;也許是因為逃離匈奴那麽久,故土已經近在眼前,張嫣就覺得自己變的嬌氣起來,警覺力也有所下降。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她在心中警鈴大作。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並不是難見的事。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謹慎。若是在這樣的關頭出了什麽差錯,就算是劉盈想要為自己收場,隻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雖然理智如此勸慰著自己,但,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這些日子,她總是懶洋洋的,提不起謹慎來。

張嫣踏著木屐,披了一件大氅,正想出門吩咐一下,忽聽見粼粼的車駕之聲從驛站之外傳來,不過轉瞬,便有遝遝腳步聲入了院子。直到那個玄色的身影出現在室門之外,直勾勾的望著自己,隱忍了半響,才小心的喚起那個名字,“阿嫣。”

張嫣回過頭來,看著這個男人,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一時哽咽。隻覺得所有複雜的思緒都堵在喉嚨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從前元七年秋八月中,到中元元年冬十二月末,從匈奴到月氏再到大漢,她用了三個月時間,足足行了萬裏路,繞了很大很大的一個圈子,才終於回到了你的身邊。

劉盈。

(本段不算字數):

今天畢業答辯。不幸的是分到了死亡之組,組中五位老師,有兩個老師十分嚴厲,問題犀利,標準嚴苛。幸運的是,咳,咳,我的論文課題不在這兩個老師的研究範圍之中。於是,我答辯的時候,這兩位老師都沒有發問。

因為答辯,今天更新延遲了幾個小時。Sorry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