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七 黑手

蘇摩捧著藥碗立在長信殿次間簾下,聽見太後的咳嗽聲,並不激烈,卻仿佛將肺腑捂著咳出似的,眼圈不由一紅,走到呂後身邊,道,“太後娘娘,你這又是何苦呢?”

呂後笑道,“阿摩啊,”接過藥碗一口飲盡,吩咐道,“伺候我梳頭吧。”

“喏。”

六神銅鏡映出呂後容顏,麵色憔悴,發絲雪白,呂後悠然想念起自己年輕時在楚營的時光,那時候,自己境地雖然不好,容貌也稱不上美人,卻對著明日充滿生的希望,年月也還不算老,身邊還有相濡以沫的審食其相伴。

“奴婢剛剛去西闕外見了辟陽侯,”蘇摩梳攏著呂後的白發,動作極是輕柔,在呂後耳畔道,“他看起來的樣子……很是頹唐難過。”

呂後目中閃過複雜神色,最後自嘲道,“我已經病弱成這個模樣,再見他又有什麽意思呢?便是見了,也要嚇著他吧?”

“奴婢瞧著辟陽侯不是這樣的人,”蘇摩急急道,“他對太後娘娘是有著真心真意的。”

“好了,”呂後道,“蘇摩,你不用說了。”

她的聲音中少了剛才的傷感彷徨,多了一份不耐煩的聲氣。蘇摩在她身邊伺候多年,對這個女主子的毎一個呼吸意味都分外熟悉,自知不能再說下去,隻得閉口轉移話題,

“太後娘娘,皇後那兒,你不出麵管管麽?”

簡單一絲不苟的盤髻梳攏妥當,一根氣派貴重的黃金鳳簪子最後插在上麵,呂後的妝容莊重,起身沉聲道。“我已然病成了這幅模樣,日後的路,便該由他們自己去走。”

她揚了揚頭,鳳眸淩厲,“若是阿嫣她連這點場麵都對付不過去,她也就沒有資格在我病去之後。陪著盈兒走過這一生。那我便是這時候保下她又有何用?”重現了些許當初殺伐果斷的女主風姿。

長安城風雲變幻。位於漩渦中心,張皇後的椒房殿卻反而處於一種奇異的寧靜之中。“哦,哦,啊。啊,”才三個多月的小桐子不懂得未央宮中的低氣壓,快樂的度過自己清醒的白晝生涯。穿著一身薄薄的紫白疊衣,在椒房殿中的玄漆雲氣紋錦榻上努力的運氣翻滾著,終於費盡了全身力氣翻了過來。不由仰頭對著阿娘歡快的笑了起來,露出口中長了丁點豁米狀的牙齒。

張嫣將桐子抱在懷裏,笑道,“桐子乖,我們的桐子是最厲害的了。”聲音柔和。

她抬起頭,望著椒房殿外,前朝宮室的綿延殿宇。

今兒又是大朝的日子。

未央前殿裏。彈劾自己失德的大臣,想來不少吧?

如果自己真的扛不住朝中的洶湧壓力被廢。等待桐子的會是什麽命運呢?

想到這裏,張嫣冰冷冷的笑起來。

什麽叫終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睛,自己今日,總算是嚐到了這個滋味。

對於袁美人,她的感覺一直很奇特,這個女人出身低微,並沒有美麗的容貌和出眾的才識,也不得劉盈看重,甚至劉盈幾乎沒有和她見過幾次麵說過幾次話,但她卻有一個和劉盈共同血脈的孩子。

女人對於自己生命中扮演這種角色的女子,通常都抱著隱隱的敵意。

她不否認自己如此,相信,袁美人也同樣想著自己。

縱然如此,她卻從來沒有把袁美人當一回事。畢竟,她是皇後,是劉盈的嫡妻和愛人,擅寵未央宮。她心中一直覺得,自己如果想要對付袁蘿,就像是踩死一隻蟲子一樣,輕而易舉。但正因為如此,她反而一直不急著動手。

畢竟,無論如何,袁蘿都是曾經給劉盈生育過子嗣的女子,縱然劉盈不能對之付出男女之情,但在心中,定然對其存著一份柔軟心意,希望她能夠一生平順安好。若袁蘿沒有主動犯下大錯,而自己出手為難的話,反而會讓劉盈生出一些憐憫之情,與自己夫妻生出芥蒂來。

與其如此,她寧願按兵不動,等待著袁蘿出手對付自己,抓住她的把柄反擊回去,才能夠真正徹底的處理掉這個劉盈過去的女人,而不讓自己遭受半點損傷。

她想的不可謂不好,卻沒有想到,自己低估了這個女人。

這位永巷灑掃宮女出身的袁美人,出乎意料,竟然擁有如此好的忍性,在自己第二次懷孕之後的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都忍著出手的衝動,直到這次天狗食日之際,找準了最佳時機,一舉出擊,竟真的將自己逼到了如此狼狽的境地。

“女人,”她感喟道,“真是人世間最捉摸不透的一種生物。”

“娘娘,”楚傅姆在一旁,看著這樣的張嫣十分心疼,痛心道,“你別難過了,這些都會過去的,大家會保護你的。”

“是啊,”張嫣輕輕道,“他會保護我們母子的。”目光繞過楚傅姆,望著走到椒房殿珠簾外的男人,聲音輕柔而又堅定,“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參見大家。”椒房殿中的宮人屈膝拜道。

“阿嫣,”

劉盈入殿喚道。

連日的思慮讓這個男人看起來十分的焦悴,立在妻子麵前,沉沉的眸子裏映著張嫣的倒影,小小的,極為清晰。

“淩室火災的起因查出來了麽?”張嫣問丈夫。

劉盈想要說些好聽的話,但看著張嫣清泠泠的眸子,隻覺得假話都說不出來,隻得道,“燒毀的地方多半已經成了灰燼,當時救火又是人多手雜,短時間內,隻怕找不到縱火的嫌疑人了。”

“這樣啊。”

張嫣道,凝神看著劉盈的眉眼。濃長劍眉,沉穩的鳳眸,這麽多年過去,其實劉盈較之當年早已經變化了很多。她卻依舊覺得他一直是那個長樂宮中夕陽下走向自己的少年。

“你打算怎麽做呢?”

劉盈,你知不知道,其實,比諸如今朝野上漫天遍野的彈劾張後失德的事情,我更委屈的是,這些日子。你對我似有似無的躲避。

我那樣真摯熱烈的愛著你。我相信你也是同樣的愛我,我們曾經有過那麽多的歡笑、真情、美好與值得回念的事情,這樣的一切,難道就因為這一次天狗食日。你便認為是一個錯誤了麽?

張嫣低下頭,唇角微微翹起,將一旁錦榻上的桐子抱起來。笑著哄道,“乖桐子,你阿翁來看你了。來,跟著阿娘喊,‘阿翁’。”

桐子在母親懷中歡快的笑著,抬頭瞧見了近在咫尺的父親,神情忽然激動起來,手腳亂蹬,想要上前撲到劉盈懷中。

“持已。”張嫣委屈道,“你都好久沒有抱桐子了。”

劉盈怔了怔。抬頭瞧著麵前阿嫣一張雪白精致的臉蛋,低下頭,望著阿嫣懷中桐子雪白精致的臉蛋。

這是他盼了足足七年的兒子,他有著他和阿嫣共同的血脈,他希望他能夠聰明勇敢,繼承自己的皇位,為大漢開創一個新的輝煌時代。

他忽然發力,將張嫣和桐子一起用力抱在懷中。

張嫣微微怔住,微僵的肩膀在劉盈的懷抱中一點一點的軟化,好像遇到了春日的雪水,心甘情願。

目前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劉盈心中有自己的章程,卻也不由生出了一點害怕,若最後著實沒有法子,自己當如何施為,才能護住阿嫣不受傷害?沉聲承諾道,“你放心,隻好好待在這椒房殿中,不要多想。”心中暗暗下了決心,若一切真到了最後關頭,自己便下罪己詔,絕不讓一絲風險沾惹上阿嫣。

許久之後,直到劉盈離開,張嫣坐在椒房殿中,神情略帶了一絲迷怔。

“娘娘,”荼蘼喚著主子,滿麵都是模糊淚痕,“得了大家這句話,你便不要擔心了。”

張嫣拭去了腮邊的淚意,抬起頭來,笑的十分譏誚,“誰說我隻能夠乖乖待在椒房殿裏了?”目光明亮,銳氣勃發。

“楚司簿,”她吩咐道,“拿我的皇後信璽,宣北軍將軍戴安之入宮。”

“阿娘,”繁陽公主從外間衝進椒房殿。

她雖不能聽人言,這些日子在未央宮中,也感覺到了周邊的一些違和之處,宮人們看著自己的目光十分奇怪,卻在自己抬起頭來看著他們的時候,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好好雖性子早慧,但還不能理解這種山雨欲來的沉悶形勢,隻得避到阿娘身邊尋求母親的保護,一張精致的臉蛋上帶著無措的惶急之色,“最近未央宮怪怪的,好好不明白。”

張嫣看著女兒,神情柔和下來,招手道,“好好,過來。”

她將女兒攬在自己懷中,殷殷道,“好好,人的一生難免風雲變幻,縱然如阿娘這樣的,今日也要遭受這種命運考驗。阿娘終究不能護著你一輩子,所以你要學會自己長大,才能夠保障以後的一生才能風雨無憂。”

好好歪著腦袋“聽著”阿娘的話,似懂非懂,神情微微疑惑。

張嫣牽起好好的手,“今兒,你就跟在阿娘身邊,好好看著,阿娘是怎麽做的。”

披著鮮亮甲胄的北軍中尉在椒房殿中單膝下跪,“臣戴安之參見皇後娘娘。”

“戴將軍請起,”張嫣坐在上首榻上,淡淡笑道,“本宮此次召你入宮,要你為本宮辦一件事兒。”

戴安之微微皺眉,拱手道,“皇後娘娘,宮中防戍自有郎衛與羽林軍負責,臣屬於北軍,後宮中的事物不在臣的權責範圍之中。”

“哦?”張嫣笑道,“戴愛卿是覺得本宮這個皇後使不得你,莫非要本宮去宣室殿要一張陛下手諭來,你才肯聽命?”

“這……”戴安之語塞,低下頭去,不答張皇後的語。

張皇後聲聲冷笑,走到戴安之的軍靴麵前,

“憑著本宮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難道還請不下一張手諭?之所以不行,不過是不願意走漏了風聲,今兒,將軍若不聽本宮的命,本宮也由得你,隻是你要定心了,日後莫要後悔。”

戴安之心中思緒電轉,終究低下頭去,“諾。”

長安的夜色如有重量似的,壓在未央宮的層層宮殿樓台之上,位於宮城西南部的織室離之前被燒毀的淩室僅三座宮室之隔,為宮中織作繒帛和文繡郊廟之服的官署。數以百十計的官奴婢日夜在其中為皇室趕織著精美的絲帛。到了亥時,織室令吩咐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官奴婢們應了聲“喏”,將手中正在織做的的絲帛放下,魚貫離去,過了一會兒,織室中的燭火便都熄滅了。

夏蟬在掩映的花樹之間吱喲吱喲的叫喚,萬籟俱靜。

一個黑影從暗處出來,左右張望,見織室周圍沒有旁人,便悄悄的行到織室的窗下,取了一支匕首,摸索著將支摘窗的橫檔割斷,從外拉了開來,將桐油傾注在室中絲帛之上。得意一笑,點燃手中火折,便要丟入織室之中。

“大膽狂徒。”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斷喝。

黑影驚呆回頭,見身後忽然冒出來無數漢兵,一個個披堅執銳,手中的鐵戟森森的戟尖朝著自己,泛著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