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禈褲

“阿嫣,”從宣平門入長安城後,劉盈問張嫣,“你是要我送你去你爹那兒呢?還是隨我回長樂宮?”

張嫣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阿爹的侯府還沒有修好,我過去他還要安置我挺麻煩的。還是回阿婆那兒吧,我想阿母了。”

“是麽?”劉盈悠然笑道,“你不是怕你爹訓你私逃麽?”

“舅舅,”張嫣惱道,“人家哪有?”

馬車穿過章台街抵函裏,青鬆並呂家侍衛辭別後回呂府複命,劉盈則入外宅沐浴更衣,又換乘一輛宮車,這才入長樂北闕。

魯元得了消息,早就在椒房殿門口候著,看女兒迫不及待的從宮車中跳下來,“你還知道回來啊?”她板著臉訓道。

這次一定要給阿嫣一個教訓,她咬著牙在心裏默念道,若總是這麽膽大妄為,遲早有一天要驚的自己一身病來。

“娘,”小小的女孩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徑自笑的沒心沒肺的,仿佛天上的太陽都要在她的笑容下失色。她笑著朝自己奔跑過來,軟軟的身子輕輕的伸出手抱住自己,又蹭了一蹭,安心的再喊了一聲,“娘。”

魯元怔了一怔,麵色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很清楚女兒身上發生了什麽,可是來自女性的直覺和母性的關懷讓她敏銳的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女兒,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她的笑容真心清明,而呼喚盈滿依戀。

魯元喜歡這種改變。

她用力回抱著張嫣,佯嗔道,“這回就算了,若還有下回,看娘怎麽收拾你。”

“阿弟,”她抬頭對劉盈笑道,“阿嫣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劉盈微笑抿唇,“她聰明的很,說起來,也幫了我的忙呢。”

第二日,張嫣隨母親到正殿陪呂雉用晚膳。進殿之後,看見坐在上首的呂雉,呂伊陪坐在她的左手邊。有些日子不見,呂伊似乎又瘦挑了一點,穿著一件湖水綠色的信期繡雲紋上孺,笑的明朗。

右手卻坐著一個中年女子,比呂雉略要年輕一些,眉目精明幹練,和呂雉有些相似。

“喲,”呂雉鳳眼一挑,顰道,“幾天沒見人了,還知道回來啊。”

張嫣無語,真不愧是母女啊,連見麵開場白都一樣。“阿婆,”她嘻嘻一笑,跑到呂雉麵前,賴到她身上,“人家在外麵有想你哦。”

“是麽?”呂雉淡淡應道,然而眉眼漸漸柔和,抱著她對身邊女子笑道,“這孩子就是精靈。”

那女子抿唇一笑,“精靈可好啊。也是滿華教的好。”

“姨娘。”魯元在下麵微微折腰道。

這中年女子便是呂雉的親妹,舞陽侯樊噲的妻子呂嬃。

“我可不這麽覺得,”樊伉滿頭大汗,隨劉盈入殿來,肌膚略偏黑,麵上卻笑出一口白牙,“這丫頭我瞧著比表姐活潑些,表姐好是很好,就是有些拘謹。”

呂雉呂嬃都笑了,呂嬃指著黑衣少年對張嫣道,“阿嫣,這是我兒子,天生就是隻憊懶猴子,你要是看的慣,就喊一聲表舅,看不慣,就喊他樊猴子就好。”

張嫣撲哧一笑,想起曾見過一麵的舞陽侯樊噲。樊噲以屠狗戶出身,曆經征戰,終成漢初貴戚,卻總脫不了草莽息,滿臉虯髯,麵如鍋底。樊伉在某些方麵,很是隨他的父親。張嫣乖乖的喊了一聲“表舅。”

樊伉滿不在意的受了,過了一會兒,趁眾人不在意的時候,驀的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張嫣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複又開始生悶氣,她緩緩環顧椒房殿中幔帳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氣宛然,朱紅木柱高高的撐起鬥拱屋椽,秦漢宮殿總是森嚴莊重,在裏麵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來。

從今以後,她真要以這兒為家了。

永巷令張澤將荼蘼從蠶室提出來,送回張嫣寢殿。不過數日功夫,昔日圓潤的小侍女就憔悴了許多,抱住張嫣又哭又笑,不住的道,“翁主,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張嫣瞥見她手上生出的薄薄繭子,心裏歉然,舉手保證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荼蘼收了淚,期待的望著她,“真的?”

“真的。”

溫暖的熱水摩挲肌膚,消解著連日來的風塵和疲憊,張嫣舒服的歎了口氣,從沐浴桶中站起來,取過搭在一旁的幹巾子擦拭肌膚。

“翁主,”荼蘼捧了衣裳要進來伺候。

“別進來,”張嫣連忙喝道,不能習慣在沐浴這麽私人的時刻也有個人在一邊伺候著,哪怕那個人是貼身婢女荼蘼也不成。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荼蘼被她逗笑了,閉著眼睛將心衣和禪衣放在衣搭之上,感歎道,“翁主長大了呢。”

有小心思了。

張嫣抿唇,飛快的穿好衣裳,預先烘熱了的衣裳不會涼著了人,她係好衣帶,從屏風後麵繞出來,抖開濕散的頭發。

“翁主,”荼蘼笑道,“聽說近兒京城裏流行一種百花膏,最能滋潤頭發,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差人送過來一些,你要不要試一試?”

“百花膏?”張嫣另換了一條手巾擦拭頭發,好奇問道。

“嗯。”荼蘼頷首,“據說此膏乃雜取眾芳以膏煎之,塗發使潤澤。翁主的頭發”她覷了張嫣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是太好,塗了這個也許真的管用呢?”

張嫣無可無不可道,“你呈上來試試。”

荼蘼點頭,返身去取了一盒百花膏,張嫣嗅了嗅,果然是花香馥鬱的味道。“你幫我塗塗看吧。”

荼蘼歡喜點頭,搓了一坨在掌心揉開,慢慢的塗在張嫣的頭發之上,“這倒不是要緊的,”張嫣忽然道,“荼蘼,你知不知道我常日裏穿的衣裳都是誰做的?”

“翁主怎麽突然問這個,”荼蘼好奇道,“從前在趙地都是府裏織娘供做,有一個叫花錦的手最巧,侯爺的幾個侍妾尋她坐衣裳她都敢推拒,隻公主和翁主的衣裳毎毎都是她親手裁做。進宮之後就是宮中詹事供奉,聽說長樂宮中有織室,大約是那裏的人縫製的吧。”

“嗯。”花香從發稍馥鬱出來,張嫣微微皺眉,並不太喜歡這麽濃鬱的芳香,“明兒個你去尋審詹事,讓他遣一個織娘來見我,不需要最好的,隻要手藝還不錯就行了。”

“諾。”

十五盞燭火點在青銅雀首燈台之上,張嫣一邊晾著頭發,一邊在燭光之下伏案抄書,前世積累帶給自己的並非全都是好處,比如說硬筆書法執筆筆法根深蒂固,再怎麽勤加練習也寫不出清挺漂亮的毛筆字來,而絲絹雖輕軟,她卻是用慣了紙的,哪裏耐煩一不小心就皺起的絲絹?

張嫣歎了口氣,抄了半個時辰的《楚辭》,擱下筆,打了個哈欠,困了。

第二日起來,荼蘼為張嫣在鏡前梳髻,喜道,“這百花膏還真有些用,不枉要價那麽高,翁主的發果然梳起來順多了。”

張嫣微微一笑,不甚放在眼裏。

過了午時,便有宮人在外稟報說織室安織娘求見。張嫣擱下手中筆,繞出屏風,見了殿下青衣織娘。

安織娘揖拜道,“見過張娘子。”

張嫣點頭道,“我尋你也沒別的事情,想請你給我縫幾條褲子。”

這褲是她心裏頭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決定在這個時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須解決掉它。本來等回自家侯府再請織娘做會更穩妥些,沒奈何對她而言,天天穿開襠的褲子進出,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隻好速戰速決。

“褲子?”安織娘疑惑道,“娘子說的是絝麽?”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張嫣比劃道,“確切的說,你可以叫它禈。”

“禈?”安織娘更加迷茫。

“嗯,”張嫣頷首,轉身捧起一條早已備好的黃緞錦絝,指著開襠道,“你在這兒再加一塊布,這麽圍過來,哦,再做個褲腰,就是禈褲了。”

“娘子,”安織娘想了想,搖頭道,“我們織娘做衣裳,都是詹事少府轉了各殿娘娘之命讓做的,私下不允接私活。”

張嫣笑道,“你以為你現在站在這兒,是誰叫你的?”

安織娘一時語塞,最後咬咬牙,下定決心道,“不是婢子不樂意為娘子效勞,而是婢子不能。”

“哦?”張嫣似笑非笑的問道。

“自古以來,”安織娘仰首肅然道,“這絝都是沒有下麵這片布的,有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子雖沒出息,但也不屑做這胡人之服。”

張嫣冷笑了一陣子,摜下手中錦絝,“這天下原也沒姓劉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亂臣賊子了?”

安織娘大驚,麵上霎時血色褪了個幹淨,趕忙道,“婢子絕無此意。”連連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膽戰心驚,疑惑道,“我從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厲害?”

張嫣瞧著安織娘倉惶退出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啊。——這世上總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聲氣,她就強了心焰。”可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多,她在心中暗自警醒,前些日子太鋒芒畢露,接下來還是守拙的好。

荼蘼迷糊中聽不大懂,再看自家娘子,已經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無邪的像個什麽都不懂的娃娃。

勸君更盡一杯酒,醉後可有粉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