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黑煙自垛口邊升起,眾軍手扒城磚向下望去,三丈多高的屍堆已經**然無存,護城河邊的韃子工兵亦都被崩得不知去向,目力可及的方圓近百丈內,呈放射狀布滿大大小小的屍體碎片,城牆完好無損,隻是底部糊滿細碎肉渣和馬皮,仿佛剛煎過肉的平鍋。

稠膩的血湯順著磚縫緩緩而下,淌得安靜從容。

陳勝一抱著一線希望極目搜尋,可是遍地屍塊,如何能分得清哪個是常思豪的?一時心如刀絞。馨律長睫垂冷,雙掌合十,低頭暗誦:“南無阿彌陀佛……”

不知誰喊了句:“那是什麽?”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夜空中落下一人形物體,全身焦黑,直挺挺往城下跌去。

陳勝一兩眼閃光,疾抄起拴大梁那條粗纜,抖手而出,淩空纏住那人腰際,使了個抽帶之勁,將他甩上城頭!

這人身子剛一落地,眾軍士趕忙上前,撲滅他腿上火星,拿火把照去,看麵容,非常思豪者誰?這才知他沒有落下去,而是被爆炸的氣浪崩飛到天上去了,不由心頭大喜。有人失聲道:“完了,你瞧他黑的,已經炸糊了!”陳勝一笑罵:“你才糊了呢,他本來就這麽黑!來,兄弟,哥給你擦擦。”說著哈哈笑著伸袖替他擦拭臉上黑灰血漬,嫌不幹淨,來不及取水,又往袖口上吐了兩口唾沫繼續擦,一邊擦一邊笑,眼淚淌了下來,竟自不知。

馨律看他肮髒,眉頭微皺,輕咳兩聲,伸手探了探常思豪的鼻息,摸了下脈,說道:“無礙。”二指伸出,按在他膻中穴上。

真氣透體運轉開來,不多時常思豪便睜開了雙眼。他坐起來晃晃腦袋,還是有些發懵。

陳勝一問道:“兄弟,你感覺怎麽樣?”

常思豪瞅著他:“啊?”

陳勝一提高聲音道:“我問你感覺如何?”

常思豪道:“啊?”

陳勝一大聲喊道:“我問你感覺怎麽樣!”

常思豪點點頭:“我很好,我沒事,你放心吧。”

馨律道:“他這是暫時性的聽力減弱,不礙事的。”

常思豪狠狠拍了拍頭頂,爬起來往城下看去,臉上露出笑容,爆炸的效果比自己預想中的還要好。城牆毫發無傷,看起來是屍體為牆壁提供了良好的保護和緩衝。

韃靼趕來助射的六千騎兵中有不少人被飛屍碎肉擊中,渾身血汙,還有些人被爆炸的衝擊力掀翻落馬,隊伍狼狽不堪,俺答看得麵色發青,此時西北方向一隊韃靼軍遠遠繞城而來,一個身穿紅色衣甲的鐵衛營軍士飛速跑至近前,單腿跪下,以蒙語稟報幾句,俺答麵色大變,一擺手,號角鳴響,兩軍匯在一處,全軍收隊回營。

嚴總兵放下千裏眼,鬆了口氣,心想炸掉了屍堆,守禦起來相對容易許多,俺答似乎已無戰意,看來今夜可以睡個好覺。

“韃子退了!”

城上眾軍興奮地將常思豪托舉而起,拋向天空,歡呼聲響徹暗夜雲斕。

嚴總兵望著城頭上歡呼的人們和空中起落的常思豪,目中亦露出嘉許之色,心中默默忖想:“若非他舍身而下,此時大夥已經和城牆一起上了天。人無不死,安能畏死,生足為歡,豈可貪生,如此簡單的幾句話,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這常思豪臨大事能舍死忘生,是員不可多得的勇將,若能將他長留於此,隨軍駐守邊防,那可是國家之福,邊民之幸。”身後蹬蹬蹬有人上樓,一卒稟道:“城東三娘子鍾金的人馬已退,秦老太爺身中毒箭,傷勢不輕,已著人送回長天鏢局!”

秦絕響提斬浪在鏢局院子裏轉著圈兒,一會兒在鏢車上砍兩刀,一會兒在柱子上捅兩下,嘴裏恨恨地叨咕:“莫日根,莫日根!日你奶的根!”抬頭見常思豪、陳勝一和馨律兩前一後步進院中,急忙迎上。

陳勝一問:“老太爺情況如何?”

秦絕響道:“韃子的毒很是難解,傷倒不怕,箭頭已經取出來了。”幾人進得屋來,轉入內室,秦浪川包紮完畢正躺在**休息,他嘴唇發白,額角冷汗流淌,身上寒戰不止。馨律上前搭脈,秦浪川問道:“城上情況如何?”

陳勝一道:“俺答和三娘子都已撤軍回營,小豪炸掉了城下屍堆,韃子銳氣大挫,今夜不會再來進攻了,老太爺放心吧。”

秦浪川嗯了一聲,身上一鬆。又嘿然一笑,說道:“我不能守城助力,隻一味空添麻煩,真老而無用矣……”

陳勝一道:“老太爺何出此言,您老人家安心靜養,且不可胡思亂想。”

馨律手指離開秦浪川脈門,又讓他張嘴,看了看舌苔,問道:“取出的箭頭呢?”

旁邊有人端過帶血托盤,馨律聞了一聞,說道:“這箭頭上不僅有毒藥,還醮過帶疫病的鼠尿。”眾人皆驚:“鼠尿?”馨律點頭,吩咐人趕緊將這箭頭和方才處置秦浪川傷口時所用的棉花藥布都拿下去燒毀,然後提筆開了個藥方,交給從人取藥熬製,然後才解釋道:“他脈象洪大,傷口邊和頸邊有赤斑,舌紅胎黃,這乃是疫病入體的征象,箭毒好解,疫病難除,此類傷往往治好箭毒之後,病人仍舊不好,會被誤認是箭毒未盡的症狀,仍以毒治,用藥再多亦是毫無效果。”

秦絕響咬著牙心想莫日根這狗東西真是陰損,若逮著他,非好好收拾一頓不可。馨律道:“秦老太爺的病情現階段還不嚴重,各位放心,三劑藥過,必能痊可如初。”

眾人大喜連聲稱謝,馨律道:“此病容易傳播,需要隔離,大家全都出去,我要布置一下。”眾人點頭退出屋外,馨律取了床單、被單等物將窗戶封死,待藥熬得,親自給秦浪川喂服一劑下去,退出來又叫人取來棉門簾掛上,告訴廚房供給秦浪川飲食所用餐具必須專用,不可與他人混淆。

秦絕響見她忙來忙去,囑這囑那,頗覺好笑,問道:“馨律姐,不就是個疫病嗎?犯得著這麽謹慎小心?你這又封門又封窗的,我看沒等人病死,恐怕先要被悶死了。”

馨律打了盆熱水邊洗手邊道:“你哪知這鼠疫的厲害,若是傳播開來,死的人成千上萬,那可比戰場上殺的人還多。”

秦絕響仍是不以為然,隻不過馨律為爺爺盡心醫治,自己也不好頂撞她,沉默不語。馨律問:“他中箭後可是你扶回來的?”秦絕響點頭。馨律道:“過來洗手。”秦絕響搖頭:“我手不髒,不洗!”馨律一閃身到他近前,伸手抓他手腕,秦絕響哧地一笑:“想抓本尊?沒那麽容易。”一個龍搖身避開此抓,豈料馨律二指一彈,正點中他風池穴,秦絕響立刻乖乖不動了,暗罵自己平時練武不用功,這時候丟人現眼,被個小尼姑抓在手裏成什麽樣子?

馨律把他提到水盆邊,挽起他的衣袖,往水裏按。秦絕響大叫:“常大哥救我!”常思豪渾聽不清,道:“啊?”馨律微笑:“洗個手能怎樣,用得著呼人救你?”陳勝一等人為之莞爾,心想少主爺畢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脫不了頑皮習性。

秦絕響向以男子漢自居,喊完這聲亦感大丟麵子,不再求救,嘴裏嘀嘀咕咕仍是不服。馨律也不理會,抓過他的手放進水盆,細細為他搓洗,秦絕響忽然安靜下來,隻覺雙手被她輕輕捏握,既柔軟又溫暖,熱水撩在腕間,說不出的舒服。低頭看去,馨律雙手皮膚白中透紅,嬌嫩豐腴,直如畫裏觀音的一樣,身上這襲緇衣雖經風沙曆搏鬥在城上穿了一天,卻仍一塵不染,依舊黑得那麽純粹、素氣。細頸上方那張冷得讓人不敢逼視的俏臉此刻看來,亦帶著幾分暖意和安詳。

不大功夫已經洗完,馨律起身要去潑水,秦絕響忙攔道:“等等,還……還沒洗好……”馨律回頭:“嗯?”秦絕響麵上一紅,擺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我是說……那水你先洗過手了,不幹淨,我還要重洗。”馨律看著他,目光泛冷,點點頭,出去換了盆新水回來,擱在他麵前,解開了他的穴道:“這是幹淨水,你自己洗吧。”說完轉身而出,回屋休息去了。

秦絕響望著她走的方向,仿佛那纖俏的背影還殘留在那裏,低頭再看看熱氣蒸騰的水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十幾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