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有的淚水橫流,心情激**,有的驚恐萬狀,麵容扭曲,有的手抓胸口,軟跌於地,如醉如癡,似入夢未醒,更有人麵帶微笑,神馳物外,不能自己。

陳勝一、安子騰等內功深厚,定力較強,心神未曾失控,餘人好半天才恢複神智,仿佛夢了一場。

秦浪川慨然道:“向見優伶歌者可以令人流連迷醉,未見過有武者拳姿可以顛倒眾生,小豪,自來大同,不到一月時間,其間也未見你如何練功,沒想到你的武藝竟然晉級到如此境界!”

常思豪有些錯愕:“我的武功有進步麽?我自己卻無感覺,而且我確實也沒練,隻是在平時行走坐臥時想著樁功中的姿態,時刻保持鬆靜之意,偶爾想想與索南嘉措對敵時的情景,在腦中和他打一仗而已。”

秦浪川點了點頭:“你平時身體保持樁態,已經習慣成自然,別人行走坐臥,都是行走坐臥,而你的行走坐臥,卻都是在練功,自然事半功倍,從你拳中境界和神韻來看,高出老夫多矣。天下武功,在神而不在形,你已由形入意,達到神練之境,不練功而功自練人,無師可法而拳理自通,這等悟性,真是天下少有,而且看你上下一體,整身若一的樣子,隻怕這功力比之我壯年之時,也不遑多讓。”

常思豪心想那又能怎樣?和寶福老人說的無脈無穴、匯川成海的無極之身還差得遠呢。一笑道:“武功拳理,我是不懂,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吧。”

安子騰撚須笑讚:“後生可畏啊!”

秦浪川道:“後生有肖有不肖,也分三六九等,老夫瞧得上眼的可也不多,像殷儒舉、管亦闌那些紈絝之流也能混個少劍客當當,可見現在的江湖已經變成什麽樣子了,這代人中,真正靠自己實力說話而非頂著祖宗靈牌過日子的,恐怕除了蕭今拾月,再也找不出幾個。正所謂天下亂,英雄輩出,天下治,人才輩出,不亂不治之世,全他娘是窩囊廢也!”

眾人哈哈大笑。秦浪川拍了拍常思豪的肩膀:“小豪,你在其它方麵都還過得去,隻是要想真正成熟,將來能夠獨擋一麵,還欠缺一樣東西。”他前踱兩步,背手回身:“你欠缺的,就是決字。男子漢大丈夫,謹慎可以,但行事必要果斷決絕,不能猶豫拖遝,你動起手來夠穩夠狠,但臨事似乎想得較多,總在等待別人替你決定,也許是以前在軍中,你總是跟隨在別人身後聽從命令行事形成的性格習慣吧。以後……”

忽聽街上人聲嘈亂,哭聲陣陣,秦浪川問身邊:“怎麽回事?”

有人出去探看,不多時回報說:“老太爺,城中疫病爆發,嚴總兵正派人進行強製隔離。”秦浪川一驚,連忙率眾出來,隻見街上軍士皆以布巾裹麵,趕著搜捕到的病患,有的走不動路,用擔架抬著,還有軍士拉著平板車,上麵病患堆疊,身上斑斑點點,個個骨軟無力,奄奄待斃,讓人不忍卒看。向軍士打聽幾句,眾人跟隨隊伍來到華嚴寺邊,隻見此處搭著不少簡易的白布棚,裏麵一張桌兩把椅子,各有一蒙麵醫者在內為病人檢視,馨律亦在其列,黑衣光頭,十分惹眼。一人身著紅衣,雙手托頜,蹲在她旁邊,仰臉饒有興致地看她診病,正是秦絕響。秦浪川一皺眉,心想讓你去給馨律掌門陪不是,你這孩子卻像個小狗似的蹲在她身邊,成什麽樣子!

秦絕響見他一行人到,急忙直腰站起,瞅見爺爺的麵色就知道他又在嗔怪自己,忙打岔講述疫病情況。秦浪川聽完和陳勝一、常思豪等交換一下眼神道:“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爆發疫病?必是莫日根在搞鬼,他身上帶著鼠尿疫源到處傳播,好讓我們消減戰力,不攻自破。”

安子騰道:“俺答這幾日一直沒有攻城,看來定是收到了他的傳信,按兵不動以待疫病爆發。”

陳勝一手按刀柄緊鎖雙眉:“莫日根這家夥比滑的還滑,比鬼的還鬼,幾日來我每天都率人四處搜捕,知府劉大人也派了衙役捕快相幫,愣是摸不著一點他的影子。”

“哼!”秦絕響眼瞅著那一個個懨容愁苦的病患,恨恨地道:“咱們一群人,被他一個人玩得團團轉,再這樣下去,那臉麵可就丟盡了!”

常思豪道:“他現在孤身在城裏,四處畫影圖形捉拿,吃住是兩個問題,如今疫病已經爆發,每個人都可能被傳染,他必會找一個有食物、有幹淨水源、隱秘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或伺機逃出城去。”

安子騰點頭表示讚同:“依我看他要逃出城的麵大,陳二總管帶人拉網式地尋找,他想要找個地方安靜地藏身並不容易,況且現在俺答圍城,各家百姓對食物看得很緊,他要下手殺人搶奪,亦會留下形跡。”秦絕響冷哼道:“他最好別逃出去,待我逮住了他,抓幾百隻老鼠,天天擠尿給他喝!”

馨律和眾醫生整忙了四五日,這才將城中感染疫病者排查完畢,全都移至華嚴寺內居住,患者的家屬未發病的,也都收在寺中,安排空屋另居,以便觀察情況,確實未被傳染者才批準放回。城中各處水井也都安排了軍兵把守,嚴防莫日根投毒。

由於沒有藥物,全憑硬挺,患者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都有屍體架在院中就地焚化,生者相扶而望,莫不倍感絕望淒涼,有病況較輕者欲逾牆逃命,都被軍士當場殺死,見者震悚,遂不敢為亂。然而雖患病者已被隔離,疫情卻並未得到徹底控製,還是不斷有人發病被陸續送入華嚴寺等死,軍中好在食物飲水都由專人負責管理,十幾個發病者被及時隔離之後,餘人安好無礙。俺答派人寫了不少勸降書用箭射入城內,稱疫病乃是天意,軍民早降,可免一死,嚴總兵派人收集燒毀,然而民心遑遑,軍中士氣亦有所低落。秋涼漸冷,日短夜長,早晚霜露淒淒,整個大同城也似被一層死亡的陰影籠罩,不論黑夜白天,街巷間都冷冷清清,鬼氣森然。城中雖進行數次大搜捕,仍是找不見莫日根的蹤影,眾人憤恨之餘也不禁暗讚這韃子的手段高明。

由於炸屍堆保住城牆之事傳開來,如今在軍中,常思豪已被當作英雄人物般看待。這日他和秦絕響率幾個分舵的人巡夜,有軍士見了連忙招呼見禮。秦絕響見他們中有人提著竹筐,便問:“你們在幹什麽?”軍士道:“這裏麵是我們打到的死鼠,正要聚堆焚燒掉,以免它們傳播疫病。”秦絕響點了點頭,幾個軍士在道邊就地點火,燒了起來。

聞著這焦糊的鼠堆中飄起的肉香,秦絕響笑道:“聽說南方有人吃老鼠,我光是聽著就覺得惡心了,不過現在聞這味道,倒真想嚐嚐。”

常思豪道:“鼠肉細嫩,田鼠少病可以為食,生活在地溝等處的肮髒多病,就不能吃了。”

秦絕響極是驚訝:“原來你吃過。”

常思豪一笑:“我在家鄉時樹皮草根都吃過了,逮住老鼠,那可是一頓美餐,能讓它跑了嗎?”秦絕響搖頭嘖舌而歎。軍士們另有公幹,看燒得差不多,便與他二人拱手作別離去,常思豪和秦絕響帶人繼續巡街,走出沒幾步,就聽身後有聲響,回頭看去,街角暗處中竄出幾條黑影,趴伏於地,正在扒燒過的鼠堆。

秦絕響喝道:“什麽人?”那幾個黑影抬起頭來,一個個衣衫襤褸,麵上髒汙看不清容貌,手中正扯著焦糊的鼠皮,連血帶肉往嘴裏塞,有的腮幫撐滿,嘴角邊露著半根老鼠尾巴。

這些乞兒瞥了他一眼,又繼續低下頭去你爭我奪,狼吞虎咽。秦絕響看著他們的吃相不禁皺眉欲嘔,常思豪大聲喊道:“這些老鼠身上或許帶著疫病,你們不要命了嗎?”

乞兒們隻顧吞食,沒人理他。常思豪喝道:“抓住他們!”身後諸人各掣刀劍一擁而上,嚇得乞兒們胡亂抓起幾隻焦鼠揣在懷裏,撒腿就跑,眾人要追,秦絕響道:“且慢!”一遲緩間,乞兒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常思豪道:“絕響,你幹什麽?”秦絕響道:“他們每日露宿街頭,身上癬癩瘡疥咳喘肺癆,什麽病沒有?餓死也是死,病死也是死,根本就不在乎,要吃什麽隨他們去吧!難道逮了還能送到華嚴寺去?他們又無家人,誰來出糧供養?難道還要給軍糧吃?”

常思豪道:“他們得了疫病在街上四處傳播,那還了得?就算不管他們的死活,那別人呢?”秦絕響翻翻眼睛:“這我倒沒想到,哎呀,既然都跑了,就算了吧。這些人每天在陰溝裏蹲著,傳染也是他們自己互相傳染,出不了大事,下回遇上再逮不遲,這離華嚴寺不遠,咱們過去看看馨律姐吧!”扯著常思豪衣袖隻一味向前。

常思豪無奈隻好隨他,二人拐街串巷來到寺外和守軍打了招呼,留下隨從,走進寺內。此時天至亥時,暗夜黑沉,寺院裏寂寂如空,連個燈影也無,時不時的飄來一兩聲痛苦的呻吟,冷淒淒透著詭異,秦絕響頭皮有些發麻,又想見馨律,也顧不得了,忽聽吱呀一聲輕微的門響,一條黑影閃入殿側僧房,腳步輕盈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