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高懸,澄明萬丈。

曠野上半月前還富有水色的野草,如今多已幹癟萎黃,枯敗不堪。

城北蹄聲噠噠,一支韃靼騎兵以犬牙交錯的隊形在弩箭射程範圍外繞過,手中所持火把於夜色中劃出一道道飄忽的浪線。

暗影中一根繩索打著卷順城牆滾下,緊跟著一條黑影倏地翻出垛口,雙腿分開,蛙般貼伏於城牆之上,旁邊一人低道:“絕響,一切小心,不可莽撞行事!”那黑影略點點頭,扯索後**,悄無聲息地滑下,兩個起落已到牆根。

城上人將繩索收起,向下觀望,隻見秦絕響腳一沾地擰身緊跑幾步,蹭地一躍,射過護城河,隱沒於漫漫荒草之間。

一個聲音道:“孫姑爺,不必在這看了,咱們去城西箭樓,那裏有千裏眼,可以遠距離觀察敵營情況,一旦有變,殺出接應就是。”

常思豪點點頭,心中暗思絕響若真暴露形跡,萬馬軍中一個孩子武功再高又怎能殺得出來?接應也是不及,他要想全身而退,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敵人發現自己。

敵前營火把通明,難以靠近,秦絕響伏低身子在枯草中潛行,向西北繞了一個大圈,來至北側坡地,暗暗觀察,俺答營寨占地太廣,所需木材遠遠不足,隻在前營豎立了寨柵,餘處則以鹿角、荊樁等物零落相攔,佐以崗哨巡守,明哨暗哨相互照應協調,流動哨隊或二十人為一組,或五十人為一組,手執火把往來穿梭,首呼尾應,交錯綿長,寨邊每隔五六十丈遠設箭樓一座,內有弓手三人,四下瞭望,附近火把通明,兼之今夜月光明亮,恐怕百丈內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們的目光。

秦絕響靜心觀察一陣,找不到任何空隙,心中起急,尋思自己誇下海口,結果到地方連營都進不去,有何顏麵回城?忽聽後營蹄聲隆隆,繞過去觀看,隻見月光下韃子的馬隊源源不斷出得營來,向西馳去,人數雖多,卻無一人手持火把,顯得十分詭秘。

回望來時方向,大同城相距太遠,隻有隱約的一個輪廓,城上縱然有千裏眼,也望不到這裏。秦絕響心中暗思:“韃子前營火把明亮,後營卻在暗暗撤離,神不知鬼不覺,天明時便隻會留下一座空營,看來爺爺料對了,他們真是沒有決戰的意思。”然而不多時出營的馬隊斷流,西去的隊伍蹄聲漸遠,守了一會,始終再無馬隊出來,不禁令他心中迷惑:“看這隊人馬也就是兩三萬人左右,俺答營中剩下的仍是居多,難道出營的人馬並非撤離,而是去執行什麽任務?”正想間忽聽背後不遠有鞭聲傳來,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心中猛地一提:“糟了!”

身後不遠,有一隊牛車,上拉大水罐,韃子老軍仰靠在車上揮舞鞭子正往前趕,牛頭直衝著自己的方向。這隊牛車約有二三十輛,由於老牛行得緩慢無聲,加之自己心裏想事,竟沒有發覺。

這時起身想避開已是不及,此處離後營邊緣較近,若在這裏被發現,那可是在劫難逃。若牛車隻有一輛那還好說,隻要將那老軍快速擊殺,再行逃離便無問題,難的是牛車成隊,殺了一人,必被後隊發現,身手再快,也不可能同時料理這麽多人。

眼見牛車已然不遠,又不可能改道,秦絕響暗忖那趕車老軍並不注意地上情況,隻要不把牛驚了,讓它從自己身上踩過去亦是無妨,目今沒有別的辦法,也隻好行險了。遂把心一橫,伏於草隙之中不動。

車隊緩緩而來,頭一輛已至近前,老牛行路如同趟水,抬蹄不高,碰到秦絕響的膝蓋,便稍挪一挪,竟不踩在他身上,車子本來速度就慢,稍有遲滯亦讓人無從察覺。秦絕響心中暗喜間,牛尾已從臉側劃過,忽然生出一念,雙手一扒車底橫木,將身子貼了上去。

他身子輕靈,動作不大,車上老軍並未發覺,後麵的車夫視線被牛身所擋,哪裏注意得到前麵車底情況,車隊就這樣緩緩來至營寨邊緣,哨衛見是水車回來了,忙挪開攔馬樁等路障,放車隊進來。

秦絕響在車底側頭望著兩邊走動的人腿,差點笑出聲來,暗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的一點不差,這下沒被發覺不說,還輕鬆進了大營,真是該著本尊要立這一功。

他暗暗觀察後營地理情況,隻見這平川地上崗哨星布,箭塔和瞭望台規整錯落,高高低低的觀察網幾乎安排得沒有死角,他在心中記下位置,同時也暗讚俺答治軍有法。這一路行來,沿途還看到不少大圍欄,所圈肥牛駿馬,豬羊騾驢極多,連綿如海,不似韃靼所飼,還有裝滿木箱的馬車成列成排,看箱子上花紋以及鎖具都是漢族式樣,知道這必是韃子南下搶得,暗自咬牙切齒。

水車隊不斷前行,每隔一段路,隊尾便留下一輛,韃靼軍士各取水袋上前灌飲,秦絕響暗自算計,心想這車上水罐雖然不小,但是俺答營中人多,哪夠分的,頭車大概也隻能深入到營中三分之一的地方,眾軍取了水後,車隊隻怕還要再出營去灌幾趟才夠全軍飲用。

行了一程,後麵的水車也停了下來,隻剩他所在這一輛繼續前行,秦絕響隻覺兩手扒得發麻,又走一陣,有點撐不住了,心想不如就在這下去,忽然車輪刹住,一群韃靼兵圍了上來,忽聽有人以蒙語喝道:“都讓開!”有人問:“幹什麽?”前麵那人喊道:“大汗等著用水,這輛先送過去!”餘人不敢違抗,乖乖讓在一邊,那人道:“把車趕快點!”車夫忙不迭答應著揮起鞭子,車速驟然加快。

秦絕響在車底仰頭望去,前方遠處寨柵相連,裏麵的衛兵全是身著紅色衣甲,帽插白羽,暗想:“這便是常大哥說過的鐵衛營了,不知道那和他摔了一跤的大統領烏恩奇在不在,俺答那個小王妃鍾金長得什麽鳥樣兒?那天有沒有被炮崩成滿臉花?哈哈!”心中雖笑,但亦知此處盤查極嚴,隻怕車底也不保險,而且手酸得也實在受不了了,眼見趕車人和韃子軍士都跑在前麵,料也不會後望,前麵又是一座帳蓬漸近,他暗暗測算著距離,瞅準機會將氣一提,雙腳先放,手一鬆,車向前行,他身子沾地側向一滾,隱入暗影,掀帳角鑽了進去。

帳中一個韃子換崗回來休息,脫了蒙古靴,正坐著摳腳氣,忽聽身後輕響,回頭看時,頸間動脈已被一柄小刀切破。

秦絕響將他向後一拖,用氈子蓋好,擦淨血刀,側身在帳口望了一望,見無異常,放下心來。營寨邊緣防守嚴密,寨中相對寬鬆不少,巡營的哨隊稀疏,完全有時間差可以利用,他運起輕功,小心觀察著四周情況,在帳影間往來穿梭,不多時已經接近中軍,隻見三千紅衣鐵衛裏三層外三層,密麻麻將俺答大帳護住,飛鳥也難靠近。那趕車的老軍下來,將車交給紅衣鐵衛,這些人上上下下將牛車檢查一番,連水罐也打開蓋子探看,秦絕響暗自慶幸自己的英明,否則被他們這一發現,什麽沒探著不說,身陷數萬人的營中,要殺透出去豈有可能!

他小心翼翼繞了一圈,難以找到突破口,心中起急:“到了中心腹地,難道還要退出去,鬧個空去白回?不行!爺爺原就瞧不起我,老是說什麽匠人之資,出去刺殺俺答也不帶我,難得這回他發話讓我試試,我可不能不給自己長臉。”

東張西望間,見不遠處有一帳蓬規模亦是不小,靠在鐵衛營旁邊,卻在柵欄之外,料也是重要人物居住所在,遂向那邊摸去。到得這大帳後側,他尋皺摺暗處用小刀割開一道口子向裏觀看,隻見麵前是一個極高大的椅背,上麵鋪著虎皮,帳內燈光明亮,椅後卻是黑影一片,外麵怕有巡哨隊伍經過不安全,他小心割開帳蓬,鑽身而入,伏於椅後。

帳中兩人正在談話,說的卻都是漢語,絲毫沒察覺到什麽異常,其中一個正問道:“軍師,大王子怎麽走了?莫非出了什麽事情?”

椅上人從容笑答:“大汗派黃台吉有公幹,再正常不過,能有什麽事?你把心擱在肚裏,做好份內之事就行了。”

秦絕響心頭暗喜:“軍師?哪個軍師?狗日的,莫非坐著這個,便是趙全那大漢奸?哈哈,今兒該著本尊行大運,把這狗崽子腦袋切下來拿回去,豈非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