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在場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秦浪川起身來至那人近前,揭開草帽,一頭秀發滑散鋪開,竟是個女子。她臉上沾滿泥汙,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白線,由於哭得太急,嗆咳起來,肩頭聳顫,楚楚可憐。常思豪一眼便認出她,驚道:“阿香,是你!”

阿香抬頭見是常思豪,哭得更加淒然,常思豪上前將她扶起:“阿香,你怎麽打扮成這幅模樣?出什麽事了?”阿香抹了把眼淚說道:“聚豪閣的人攻進府中,大開殺戒,連仆從丫環也都不放過,大爺戰死,大小姐她……她……”說了兩個“她”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秦浪川額角青筋凸起,目中冒火,須眉皆炸:“吟兒她怎麽樣了?”

阿香麵上苦極,眼睛掃看著滿廳的人,似不好出口,上前一步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低頭退後。

眾人未明所以,卻見秦浪川疾吸一口氣,二目睜圓僵住,半聲不吭,身子一挺晃了幾晃,像具屍體般向後倒去!

常思豪就在身邊,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後腰,同桌眾人驚起一擁上前,口中呼喚:“老太爺!”“老劍客!”連掐人中帶按穴道,秦浪川一動不動。

馨律上前挽起袖子觀看,見他兩臂原脈傷處迸裂開來,皮下青紫一片,心知不妙,二指疾按在他靈道穴上,一線真氣注流,自手少陰心經直探入心,閉目體察片刻,輕歎一聲鬆指起身,合十低道:“阿彌陀佛,秦老太爺已經身歸極樂了!”

周圍幾人頓時臉現愕然,遠處桌上和院裏的人看不見這邊情況,還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秦絕響怪叫一聲竄起老高,上前搖晃秦浪川的身子:“爺爺!爺爺——!”又扯馨律的衣袖:“馨律姐!隻有你能救他,你快救他呀!他沒死!他身子是熱的,還熱著呢!你摸摸,你快來摸摸!”

馨律歎了口氣:“人死之後,不會那麽快變冷。他前番受傷經脈大損,雖然接續好,但傷處承壓能力已經弱極,還需長期靜養才能完全康複,這病最忌驚怒,最怕的就是心緒不穩,如今突逢變故,亂氣攻心,主脈崩斷,便算神仙也救不活了。”

秦絕響兩眼發直,忽然跳起,一把揪住阿香的衣領怒道:“你剛才說了什麽!”

阿香平日便最怕他,被這一嚇,容顏更變,身子抖成一團,大張著嘴,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陳勝一攔道:“少主,這慶功宴上,不宜談咱們府內之事。”說著向旁邊使了個眼色。安子騰心領神會,秦家與聚豪閣之間是江湖事,雖然嚴總兵和老太爺關係不錯,畢竟是官麵上的人,再則此時耳目眾多,不好說話,上前道:“是啊少主,咱們先護老太爺回去,說不定還能把人搶救回來,其它事回頭細問不遲,不可在此影響了諸位大人的心情。”

秦絕響目光直愣:“你說能搶救回來?你說能搶救回來?”指間一鬆,阿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吸氣。

安子騰見他癡態,心中暗歎,含糊點頭。陳勝一向嚴總兵及在場諸官員施禮謝罪,讓引雷生背起秦浪川,率眾離席回奔分舵。嚴總兵也要相隨,陳勝一阻道:“慶功宴上須得有您主持才好,我等自去便是。”嚴總兵剛要分說,忽然一卒奔來,壓低聲音報道:“大人,胡公公的人回城來了,現在已到府外。”嚴總兵一皺眉,這胡公公便是駐大同的督軍太監,他派人進城,大概是要探聽一下情況,看韃子是不是真退、城裏是否真的安全了。他手下的人雖然討厭,可也不能怠慢。點點頭,衝陳勝一道:“如此你們先行一步,我處理一下這邊事情,隨後就到。”

鏢局子大門敞開,地上滿是鞭炮碎紅,裏麵也正慶賀,各色菜肴左一桌右一桌擺滿了院子,陳年的老酒都端了出來,分舵眾人頻頻舉杯,大行酒令,喝得興高采烈。一見陳勝一和常思豪他們急匆匆回來,老太爺頭擔在引雷生肩上人事不知,慌忙站起。

安子騰見他們起身,忙伸手虛按了按:“老太爺吃醉了!你們甭管,吃你們的。”眾人哄笑,七嘴八舌道:“老太爺海量,今日怎麽竟也醉倒了?”“那嚴大人是個逃兵出身,連韃子也瞧他不起,這回,是有咱們老太爺指揮著排兵布陣,才能大勝俺答,這等頭功,哪個不得敬酒?”“就是,一人敬一杯,隻怕城裏的幾個燒鍋見天兒連夜的釀也供不上啊!”“哈哈,接著喝接著喝!”

引雷生把秦浪川背進屋放下,安置在床,陳勝一揮退閑人關上門,屋裏就剩下安子騰、常思豪、秦絕響、穀嚐新、莫如之、阿香和引雷生這幾人,這才道:“阿香,倒底怎麽回事?”

秦絕響不悅:“問這幹什麽?先救人要緊!”

大夥你瞅我,我瞅你,俱都沉默。

陳勝一道:“少主,馨律師太的醫術你是知道的,她都不能救,何況別人。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早點接受這個事實為好。”

秦絕響張嘴想罵,忽地眼眶裏淚水就流了出來,他抹了一把,咬緊牙木木然點著頭,吐了口氣,手不知所謂地揮舞兩下:“好,好。”手叉著腰踱來踱去地轉起了圈。

常思豪道:“陳大哥,咱們是不是趕緊組織些人手回去救援本舵?”

阿香道:“來不及了,聚豪閣的人早就走了,你們離開太原的第三天晚上他們就殺進了府裏。”

“什麽?”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耳朵。

秦絕響一聽,火立時又爆了起來,吼道:“操!你怎麽早不來報信!”

阿香見他瞪眼,身子立刻縮了一圈。

陳勝一道:“你別怕,從頭細細講,講清楚一點。”

阿香點頭,不敢看秦絕響的臉,低頭說道:“那天夜裏,我和阿遙都在耘春閣上給孫姑爺縫製秋冬的衣裳,就聽前院人聲嘈亂,我生性好奇,便擱下針線出去看,到門口時,正碰見大小姐的婢子春桃,她神色慌張地說聚豪閣的人殺進來了,大小姐派她過來通知,叫我們倆趕緊躲到她那去,我心想聚豪閣的人前日不是已經退卻了麽?老太爺還與明誠君達成協議停戰,他怎會出爾反爾?”

秦絕響大罵:“放屁!你當他是什麽好東西?他怎麽就不會出爾反爾?”

“是,是。”阿香縮著頸子頓了一頓,繼續道:“我當時也不及細想,便叫上阿遙隨她去水韻園,春桃打開大小姐儲藥的地下暗室,我們三個便藏在裏麵,殺聲很快從前院傳到了後院,然後便傳進了融冬閣,腳步聲和砸東西的聲音亂糟糟響成一片,我們在儲藥室裏大氣也不敢出。”

常思豪打斷問:“你說的‘很快’,究竟有多快?”

阿香想了想,道:“也就是數三四十個數的功夫,當時隻覺敵人來得好快,我可說不太準。”

常思豪心想:“阿香她們在暗室裏躲著,內心煎熬,必定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在這種情況下仍覺敵人來得快,那必然是快得多了。秦府內院門戶甚多,易於守禦,敵人竟突破得如此之快,可見當時攻勢猛極,定是造成了一麵倒的情況,本舵留在府中的人手也不是白給的,能讓他們潰敗得如此厲害,敵人數量肯定少不了。”

阿香道:“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消止,我小聲說想出去看看,春桃不讓,她說大小姐吩咐過,如果安全了,她會親自來給咱們開門,她若不來,誰也不許出去。我隻好忍住,心中隻盼大爺和大小姐早把敵人殺退,可是一直守了很久很久也沒有動靜,暗室裏不知更次,我們後來熬得又累又困便睡著了,醒來時隻怕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要出去,春桃攔著不讓,阿遙說還是聽她的吧,大小姐是為咱們好。我說大小姐就算殺退敵人還有許多善後事要處理,可能暫時顧不上咱們,忘了來開門,你們聽外麵哪還有聲音?現在安全了,出去大小姐也不會罵咱們。說了半天,後來春桃磨不過我,隻好答應,我們從暗室出來,看天色原來已經到了後晌了,融冬閣內無人,水韻園空****的,我們出來奔前院,一路上到處都是府內人的屍體,卻沒有一具是敵人的。”

陳勝一等其餘幾人交換著目光,心中都在發沉,表情凝重。阿香繼續說著:“繞到了前院,地上屍體更多,血都流滿了,遠遠看見一個人身著紅衫,在屍堆中拄刀單膝跪地,垂著頭,雖然是背對著我們,但我一眼便認出那是大爺,心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趕緊跑過去攙他,沒想到手一碰身子,他……他竟倒了下去,原來早已經氣絕身亡了,身上衣服大大小小全是割開的口子,還有幾處斑白,仔細看去,原來他穿的本是白衫,隻是被血染透了。”

“砰!”秦絕響一拳捶在牆上,背過臉去,大伯秦逸是家裏的頂梁柱,裏裏外外全靠他,雖然平時也總是訓教自己,但從來舍不得打,爺爺要打要罰時,也多半靠他攔著才能幸免,自己父親早逝,大伯就如同代替了他的位置,親得要命,今番雖是聽人轉述,並未看見他死時慘狀,心裏仍如被撕爛了一樣。

阿香道:“當時我駭得長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忽聽‘啊’地一聲,春桃坐在了地上,嘴張得老大,望著大殿正廳門口,我也順方向看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說到這兒怯怯地看了一眼常思豪,眾人略覺有些奇怪,常思豪也不明其意,道:“有什麽說什麽,不必顧忌。”

“是。”阿香應了一聲,眼角流下淚來:“我看見……看見正廳門口斜著張桌子,一個女人赤身**躺在上麵,四肢分開被綁在桌腿上,上身滿是鞭痕紅印,下身……下身全是汙物,顯然被許多人……”她泣不成聲,難以再述。

陳勝一喉間發出咯咕的聲音,眉頭皺緊,安子騰麵有慘色低下頭去,引雷生的身子一晃,在牆上靠出一聲悶響,雙拳握緊,指甲早摳進手心。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阿香剛才難以出口。

常思豪目中殺氣暴漲:“那是吟兒?”

阿香點了點頭。

秦絕響哈哈幹笑兩聲,嗓音嘶啞,有些失神地喃喃道:“爺爺死了,大伯死了,姐姐也死了……都死了……隻剩下我,隻剩下我了!”安子騰抓住他肩頭搖晃:“少主!你清醒些!”秦絕響恍若未聞,直愣愣笑著:“哈哈,我沒事!我沒事,哈哈!”隔了好一會兒,笑聲才止歇,眼神中露出一種雜著些許淒涼的猙獰:“我怎會有事?我若出事,誰來為他們報仇?”

阿香抹了把眼淚忙道:“大小姐她沒死!當時我們也都以為她死了,到近前才發現她還活著,兩隻眼睛望著天空,隔好一會兒,才眨一下,眼角有兩條幹掉的淚痕,身子一動不動。我們趕緊解繩子,她手腕足踝處皮膚都勒進去半寸深,血肉模糊,有的地方見了骨頭,看得讓人心裏直哆嗦,她卻像麻木了似地,碰到也不知疼。阿遙和春桃照顧著她,我在府中四處尋找,後院武庫也被人打開了,仆人丫環都被殺死在裏麵,再沒有一個幸存者。”

常思豪聽她講述經過,心中隱隱有一個疑問,令自己感覺到十分奇怪和不安,但此念一閃而過,模模糊糊,欲待深思,卻又想不起來了。

陳勝一顫聲道:“四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