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經聲仿佛散去的塵煙般緩緩消止。

馨律的手指撚到了念珠的佛頭。

秦絕響悠然道:“念一遍經,撚一顆珠,你已經撚過了第十二顆。”

馨律眼皮微挑,眸子中閃出兩道明澈的寒芒:“你一直在看我。”

秦絕響沒有說話,低下頭去,單手用鐵筷子撥弄著銅盆中的黃紙,微風將火星卷向空中,飛旋如細碎的金線。

馨律起身向外便走,秦絕響攔道:“等等!”馨律身子不動,略側一側頭:“什麽事?”秦絕響道:“馨律姐,我有話要和你說。”馨律冷然背過臉去:“秦少主,有些話該說不該說的,你自己斟酌好了,想想清楚再講不遲。”

秦絕響的臉上微僵,笑容中雜著些暗含了遲疑和期許的憂意:“馨律姐,你已經感覺到了是麽?”

馨律默不作聲。

紙在燒,兩條黑黑的身影在暖黃中畫出靈棚之外,與暗夜相連,搖曳如案上燭光。

秦絕響緩踱兩步,喃喃道:“習武之人,內功修到高處,遍體通靈,直覺也敏銳許多,難怪有人說可以以武入道,知天命、了生死。我沒有好好下功夫練武,也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是我很清楚一件事,”他腳下一定,眼神又回到馨律的身上:“那就是在這場即將開始的複仇之戰中,我喪命的機率要比生還的機率大得多。所以心裏有些話不得不說,若非如此,隻怕將來便再沒有這個機會。”

馨律道:“恒山派上下致力參研佛法,清心實修,不理江湖恩怨,這件事隻怕我幫不了你。”

秦絕響搶前一步:“馨律姐,你明知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馨律截道:“夜已深,我要去休息了。”說著走出靈棚,秦絕響追上一步:“你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馨律不答,黑衣隨風,飄然走遠。

火光迅速暗淡下去,靈棚中暖黃消褪,仿佛被夜色侵入幾分,秦絕響孤零零守著一盆冷灰殘紙,呆呆發愣。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

詩文和著夜風傳來,吟誦者聲音略嫌暗啞,蘊著一種平和的沉痛。

秦絕響側頭望去,見一人立於月下,負手遙望天星,身形魁偉,須髯飄擺,黑中夾白,正是陳勝一,常思豪在他身邊,倚靠在一輛鏢車之上,左腿屈踏車輪輻條,右腳蹬地,兩臂抱在胸前,垂目不語。

秦絕響怒道:“大胡子!要消遣本尊,還輪不到你!”

陳勝一淡笑:“少主說得哪裏話來,誰敢消遣於你?”

秦絕響冷哼一聲:“你當我是三歲孩子聽不出你的話音?我且問你,無定河邊骨說的是誰?”

陳勝一道:“我沒有暗示誰是無定河邊骨,隻怕是有的人卻早把自己當成了它。”秦絕響心中一震,臉色微變。常思豪道:“絕響,對於勝負,其實你心裏清楚得很,又何必意氣用事。”秦絕響眉頭微皺:“常大哥,連你也這麽說!”

常思豪一笑:“我不在武林,不知其中的人和事。你們談論的聚豪閣在我心裏原隻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但是經秦府一役,我對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就算不衝動,不魯莽,有計劃地行事,隻怕咱們的勝算也沒有幾成。剛才你和馨律掌門說的話中,流露出真實的想法,其實在你心裏,也早就知道這最終的結局。”

秦絕響低下頭去,身體在繃緊,目光中情緒複雜,不斷變換。常思豪續道:“你想對馨律說的話,我大致猜得出來……”秦絕響猛揚頭向他望去,麵色惶奇,常思豪一笑:“你不用緊張,其實當日我看到你聽神律師太說馨律掌門要行食因法,割肉以救百姓時露出的關切樣子,便已猜到一二,不單是我,憑你平時望向她的眼神,隻怕這院子裏裏外外的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

秦絕響忸怩的神情忽然轉冷,低哼一聲,又輕哂數下,繼而哈哈大笑,麵上窘色盡褪:“不錯,她是個尼姑又怎樣?她比我大上十歲,又如何?誰愛說什麽說什麽,誰愛怎麽想便怎麽想!老子活在天地間,圖的就是個舒心痛快,我喜歡什麽人,誰也管不著!”

“好,好!嗬嗬嗬嗬,”常思豪笑聲中頗多讚許的成分,緩步輕踱來至近前,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兄弟,敢愛敢恨,敢做敢為,正是男兒本色。尼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愛恨情仇,憑什麽不能讓人喜歡了?沒人要管你,也沒人有權利管你,這點你大可放心。”

陳勝一聞言目色訝然,似不敢相信這話居然能由常思豪口中說出來。

秦絕響甚是快慰,笑道:“常大哥,還是你知我心意,其實剛才若非馨律姐處處堵我話頭,我早和她說了。”

“她既已會意,這層紙不捅破也罷,”常思豪走進靈棚,蹲低身子,往銅盆裏續了些紙,這才繼續說道:“絕響,對聚豪閣這一戰,你已懷必死之心,與她說破,不論人家如何想法,心裏總是多份掛牽,屆時你若埋骨江南,豈非真成了她的夢裏人?”

秦絕響聞言愕然:“那……怎麽辦?”

常思豪一笑:“其實也容易,要想和她有個可以期待的未來,就必須要保住性命。”

秦絕響目中精光閃動,已明其意,大聲道:“不成!爺爺大伯皆因他們而死,此仇不報,我枉自為人!”

陳勝一肅容道:“你錯了,小豪的意思,不是不打,而是要勝!”

“勝?”秦絕響不由得呆然遲愣,聚豪閣的戰力整合起來,不亞於一國之軍,雖然人人都知他們擴張太過,人心難定,可是幾年來他閣內又有誰敢興起叛亂?幫會組織做大之後,其它倒還好說,人事方麵卻尤其難管,江湖人心叵測,腦瓜有一點不靈光的早被淘汰出局,剩下的全是人精滑鬼老油條,形形色色。不管暗地裏如何勾心鬥角,聚豪閣這麽大一個攤子,表麵上能維持住一個穩定的局麵已屬難能。雖然嘴上罵他們是聚沙成塔,烏合之眾,但長江沿岸水旱兩路的英雄豪傑論能為,哪個又是易與?他們臣服於長孫笑遲之下,不代表他們不行,而是長孫笑遲更行!

秦家由明轉暗之後,雖然積累起雄厚的財力,但在江湖上的影響早已大不如前,現如今沒了秦浪川這個主心骨,秦逸、祁北山、文正因、嚴汝直等人亦前後辭世,餘下的人湊在一起,勉強可以對付一下聚豪閣所剩的五大人雄,至於三君四帝,那是連想都不能想,光是一個明誠君沈綠,有誰能敵?撼動長孫笑遲,更是癡人說夢。

常思豪道:“以現在秦家的力量,要勝他們絕無可能,而且就現在的形勢來看,恐怕不等咱們糾集人手去攻他們,他們卻要搶先出手了,不過,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秦家有地利人合,迂回周旋起來倒也容易,若是集 齊兵馬打硬仗,那可是正中了長孫閣主的下懷,他正愁著不能一網打盡,這樣做不是羊入虎口麽?”

秦絕響思忖良久,點頭道:“大哥,那你說該怎麽辦?”

“倆字:別急。”常思豪起身一笑:“絕響,隻要你振作起來,暫忍一時之氣,狠下功夫擴張地盤,培植好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不出幾年,自然可以擁有與聚豪閣抗衡的實力。”秦絕響皺眉道:“此法穩妥,卻實在太慢!大哥,我已經策劃好了,回去便發書信聯絡百劍盟,鄭盟主與我爺爺交情莫逆,定不會坐視不理,他盟中高手如雲,若能出動,我們兩家聯手對付聚豪閣,想必不難。”

陳勝一搖頭歎道:“少主,憑你這話,便知你還不過是個孩子。江湖永遠是最現實最殘酷的,隻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友情,民諺有句救急不救窮,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如今的秦家,說句不好聽的話,勢已窮矣,鄭盟主至多敷衍一二也就罷了,犯得上為了咱們和聚豪閣正麵交鋒?”

秦絕響眉毛豎了幾豎,終究壓下火氣,秦家本舵被毀是不爭事實,任何一個江湖門派,若是被人動了大本營,那就是砸了牌子,倒了大旗,在江湖上一栽到底,說是勢窮並不為過。

常思豪道:“陳大哥說的有理,凡事還得靠自己,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一旦出問題,就隻有傻眼的份兒。”

秦絕響左瞧右看,在他二人麵上端詳一陣,嘿嘿笑道:“繞了半天圈子,原來還是勸我別貿然行事,行,大哥,你們這份心思我算是明白了。”

陳勝一聽他語氣中仍有不以為然之意,沉聲道:“怎麽,少主你還是要一意孤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