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舵主!”

那江慕弦大聲應和,衣也不撩,雙膝一折,“啪”地一聲,立時直挺挺摔跪於地,斂目垂頭,背直如碑。

馬明紹滿麵慚惶地向秦絕響和穀嚐新各施一禮道:“明紹管教無方,下屬出言無狀,請少主爺責罰!穀兄見諒!”

江慕弦大聲道:“長治分舵四檔橫把江慕弦恭請少主責罰!”話音未落,桌椅聲響,旁邊又齊刷刷跪倒十數人,都是馬明紹的部下,頓時酒桌上零零落落,花廳中顯得空了不少。

這樣一來,倒把穀嚐新弄得一呆,直愣愣僵在那裏。

馬明紹眉頭一皺:“與你們何幹?都起來!”那些人卻跪倒不動,口中道:“我等願與江橫把同受少主責罰!”

此時風聲驟緊,花廳南麵一扇窗關得鬆些,“啪”地一聲被吹開。

陡然間輝光耀眼,霹靂連聲,雷爆九天。

在場所有的人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跪伏於地者垂頭背對強光,麵部眼窩皆隱於黑影之中,幽暗一片。

秦絕響安坐椅上,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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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開的窗子吱呀搖擺,窗棱外嘩啦啦暴雨如潑,被燈光映照成無數閃白的亮線。

於誌得平日管理酒樓,長於迎送,是個外場人,見此情景哈哈一笑,打破尷尬道:“誤會,誤會,哈哈,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何須如此?咱們……”他還要繼續說些什麽,卻見少主爺冷冷地向自己揮了揮手,急忙打住,垂首訕退。

酒水淙響,秦絕響不慌不忙地自斟一杯,仰頭淺啜一口,輕輕放下,淡淡道:“馬明紹!”

眾人心中皆是一懍,自見麵以來,他一向稱馬明紹為馬大哥,十分親熱,如今忽然直呼其名,莫非風向要變?

莫如之向馬明紹瞧了一眼,又看看跪倒諸人,暗忖他的手下團結得很,如此做法,自是想仗著人多,來個“法不責眾”,多少帶著些要將一軍的味道,惹得少主不快,也有可能。穀嚐新則心中略寬,暗思少主雖幼,但受老太爺督教多年,總不會是非不分,聽他現在的語氣,便有見責之意,隻是此事與馬明紹無關,待會兒若是少主說得重了,我自當把話拉回,不可傷了他的麵子。

馬明紹麵色凝重,躬身相應:“屬下在!”

秦絕響道:“此次你由長治帶來多少兄弟?現在任職情況如何?”

馬明紹聽他忽然岔開,談起這事,有點奇怪,當下也無暇多想,回答道:“稟少主,屬下帶來治下六檔橫把、十二名協總以及三百一十六名分舵兄弟,總共三百三十四人,目今已令他們接管了太原本舵的大中型重要商號,另從地方招募帳房、夥計等雜務人員約在七百上下。”

秦絕響點點頭,麵冷如舊:“長治分舵原有六百一十九人,你帶到本舵來的已經超過一半,不會有問題麽?”

馬明紹道:“稟少主,屬下已吩咐侯副舵主由轄下各縣城抽調人手協管長治,諒無妨礙,而且就算有事,亦當以本舵為重。”

秦絕響鼻中嗯了一聲,道:“我問你,你的這些手下,是聽命於你,還是聽命於我?”

馬明紹大驚,再度折身道:“少主何出此言?明紹絕無二心!治下人等,亦唯少主爺馬首是瞻!”

秦絕響掃了眼跪倒眾人:“他們也是這麽想麽?”

那十幾名橫把和協總以頭觸地,口中道:“我等聽從少主爺吩咐!”

“好!”秦絕響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之上:“馬明紹,我任命你為大總管,負責管理太原本舵所有商鋪的運營以及秦家在晉境的整體財務調度,長治分舵由副舵主侯鈞開升任頂替。此令即刻生效!”

此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愣住。

秦絕響見馬明紹麵帶遲疑,目中精光一閃:“怎麽?我的話你沒聽見麽?”

馬明紹心下一寒,知是成命不可推違,忙低頭躬身:“是,屬下遵命!”他的手下們見此情景,皆喜形於色,再拜頌道:“少主爺英明!”

秦絕響略點了點頭,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瞧向跪地諸人:“今日飲宴,我早言明要大家放開手腳,無須顧忌,你們之中有人籍酒胡言,有失當處,我亦不予責罰了,都起來吧!”

江慕弦大喜,帶頭叩首,低頭時斜了眼穀嚐新,嘴角冷笑。一幹人等禮畢,俱都站起身來,挺胸昂首,臉上氣象已與方才大有不同。

穀嚐新在側瞧得明白,火冒了幾冒,又壓了幾壓,兩手氣得不住顫抖,心想本舵失事,自己的老部下都已陣亡,如今太原全是馬明紹的人,連少主爺也不得不有所顧忌,致令他們氣焰如此囂張,今日便已壓了我一頭,以後還有好麽?卻聽秦絕響朗聲又道:“穀嚐新!莫如之!”

莫如之心中亦正自不平,忽聽喊自己的名字,吃了一驚,慌忙站起,見穀嚐新有些直愣,暗扯了下他的衣角,二人應道:“在!”“在!”

秦絕響道:“我任命你二人為內務副總管,助馬明紹協理本舵事務,凡事三人合議,相互配合。”

二人躬身:“謝少主!”

禮罷暗暗交換一下眼神,心中均落了底,暗想少主爺看來也不是白給,曉得馬明紹獨攬大權的危險,現在有我二人協製,他自然不敢造次。秦絕響續道:“傳我令,長治三百三十四人全部留下,另發信給忻州、陽泉、榆次、臨汾、霍州、侯馬、運城、晉城等各處分舵,每舵限選三十名好手用以充實本舵,月末之前要全部到位,不得有誤!”馬明紹應聲,一招手,立刻有人下廳去辦。他那十幾名手下原本滿心歡喜,如此一來心裏卻又涼了半截,都想這穀莫二人如今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將來事情辦起來還要請示他們,那可麻煩得很。其它分舵的厲害角色一旦趕至,那麽自己在本舵的地位勢必又要有所影響了。

秦絕響問道:“哪幾位是原長治分舵的橫把?”

江慕弦和另外五人出列恭身,秦絕響聽他們各報了名姓,分出四人劃歸穀莫二人臨時統轄,江慕弦聞聽自己被安排到穀嚐新治下,心裏一翻個,臉色立變,暗想完了,自己剛得罪了這姓穀的,少主爺卻偏把我劃為他的部下,這不是明顯的要坑我嗎?口中雖說不予責罰,可是來這一手,那日後這零罪可有的受了。

秦絕響緩步踱到他身側,衝他微微一笑,說道:“看你的表情,是怕穀副總管找你的短處罷?嗬嗬,這擔心大可不必,這隻是臨時安排,並非有所針對,待各方人手匯齊之後,還要再做編整。另外穀副總管並非無量之人,你可別把他看輕了。況且,隻要你全心全意替秦家做事,忠心為主,等待你的隻有富貴榮華,享不盡的好處,又有誰敢來編排你的不是?”

他說“替秦家做事、忠心為主”這幾字時音調稍微拉得長些重些,以作強調,同時目光冷掃,將在場眾人盡數罩盡其內。

江慕弦頜首道:“謝少主垂訓!”

廳中餘人聽了,相互間瞄了一眼,心中雪亮,秦絕響的話已然點透,誰也別想搞什麽幫中之黨,釜中之壇,在秦家,隻有對他忠心不二,才是唯一正途。馬明紹的手下們更是明白:少主雖與舵主親近有嘉,但亦有嫌忌,本舵之中現在都是長治舊部,馬明紹權重震主,不是說著玩兒的,他現在看似風光,但隻要不盡心辦事,便隨時都有倒台的可能。少主爺既要用之,也要防之,山西是秦家天下,豈容有人在太原本舵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很明顯現在他心裏沒有一個真正能信得過的人,若在此時能博取他的信任和器重,將來定能飛黃騰達,地位未必在馬明紹之下。看這樣子本舵勢要有一翻變動和重整,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少主爺正忌諱著拉幫結派,何必在此時衝他的肺管?與其苦守在這姓馬的屁股後麵,倒不如找機會多表現自己。想到這兒都爭先恐後地躬身施禮:“少主爺英明!”“屬下一定對少主爺忠心不二!”

秦絕響臉色一緩,如沐春風般笑了起來:“各位兄弟可別為剛才的事情掃了興致,今日秦家三大總管接任,自當歡慶一番,來人呐,滿酒滿酒!我要與眾兄弟暢情一醉!”

於誌得在側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有少主爺的英明指引,三位總管的傾力經營,異日秦家大興,必定盛況空前,震動江湖!”

眾人亦都附合起來,歡呼雷動,聲震屋瓦。

於誌得尋思秦家連受大創,痛失棟梁,外有強敵窺伺,內部若起紛爭,一亂起來可就完了,少主雖然年幼,這次的事情處理起來倒也不差,秦家若能就此穩定下來,重整旗鼓,振奮中興,自是極佳。一時心中豪情大盛,笑嗬嗬提起酒壇嘩啦啦給各人滿上。

眾人歸座頻頻舉杯,大聲談笑。卻在這時,一婢自後廳而來,不遠不近地候在酒桌之側,神情猶豫,馬明紹正對著她,知是有事,不願擾了眾人酒興,起身過去,那婢子低低和他說了幾句,頓一頓,又說幾句,便即退下。

於誌得瞧著他們嘀咕,暗想:“府中現在用的婢子都是馬明紹新召,隻認他,卻不認得別人。”又見那婢子轉身離去時,腳下並無汙印,裙邊卻有些泥點,心中一動:“看樣子剛換過了鞋,衣衫卻是原來的。府中欄廊相繞,通達各處,現在雨雖不小,若不下到院中,往來行走可也崩濺不著。莫非她是從府外歸來?”卻見馬明紹轉身回來,到了秦絕響身後,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秦絕響表情頗不以為然,再聽幾句,便微有疑色,點了點頭,向同桌各人淡淡一笑道:“你們隨意,我要少陪一會兒,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