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甩膀臂,手中竹傘向身後斜飛,在雨中打著旋兒飄出老遠,跌落於地。

“絕響!”

這一下突如其來,常思豪也不由愣住,畢竟未經允許,來動秦逸的屍身,內心裏總是感覺有些對他不住。

秦絕響立足之處尚距靈棚入口有一步距離,大雨如潑,刹那間將他身子淋透,水線從下頜處匯聚成股流下,他卻毫不在乎,兩隻眼睛狠狠地盯著陳勝一。身後,馬明紹及時閃出,撐傘將他罩住。

一時間仿佛空氣都凝固了一般,四人相峙不動,雨聲嘩響,急促得像彼此跳動的心。

秦絕響早瞧見了大伯的屍身,原本在剛歸府中之時,馬明紹便問過他是否要最後看一看大伯的遺容,自己明知定然慘極,不忍卒看,故而沒讓開棺,如今一見屍身衣衫褪去,上麵傷痕翻卷縱橫,還有剛才解剖時割開的刀口,真比之自己想像之中的還要慘上十倍,想到大伯臨死前所受的諸般苦楚,心中大慟,嘶聲喝道:“姓陳的,你幹的好事!”

陳勝一待要分辯,忽聽“啪嗒”一聲,一物自手邊落下,掉在地上,軲碌碌向前滾去,這幽暗的靈棚之中,頓時光華閃亮。

四人定睛一看,隻見那物圓圓滾滾,約摸鴨蛋黃大小,是一顆上等明珠。

常思豪心中大奇,仰麵隻見棚頂黑幽幽的,一無它物,隻有吡裏啪啦雨點下落的聲音。

陳勝一低頭瞧去,秦逸的臉側著,嘴巴微張,登時明白:原來那顆寶珠本是含在他口中,搬動屍體時著力在頸,頭顱一歪,珠子便即滾落出來。

在死者口中放置明珠本是當時的風俗,稱為含殮,本來隻有皇帝死亡,口中才可放珠,諸候顯貴放玉,無官無勢的庶民隻可放些銅錢。但民間富貴人家多仗家財豐厚,有所僭越。各地民情不同,對這珠的叫法也是各異,有的稱此珠為“脫獄珠”,有的稱為“定魂珠”,後者自是安魂之意。前者則是說死者到了陰間,要受閻王的審訊,招供在陽世犯下的罪行,死時穿戴了什麽,變成鬼身上就有什麽,這個是神仙也改不了的,口中含了珠子,到了閻王殿上說不出話、招不得供,也就無法判刑,便能避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苦。所以這個珠子一旦放置入口絕不能出,否則大不吉利。

一見脫獄珠落地,秦絕響臉色更是難看,常思豪忙喚還在打愣神的陳勝一,將秦逸屍身翻過,歸棺放好,轉回來待要說話,秦絕響已張手阻住:“大哥,我都聽見了,這事和你沒有關係。”陳勝一麵色慘淡,接道:“不錯,和他無關,都是我出的主意。少主,你要如何處罰,衝著我來吧。”

秦絕響二目如刀,在他麵上刮了幾刮,忽然怒容盡斂嗬嗬一笑:“陳大叔這話就見外了,你是秦家元老,跟隨爺爺多年,論起來還是我的叔伯一輩,侄小子怎敢處罰你?何況你這也是想查明凶手,一片好心,沒有什麽不對。”

陳勝一聞言愕然,以自己對他的了解,這番話說的實在大出意料之外。

常思豪亦知以他性子,態度不可能轉變如此之快,多半是故意如此,必定下句還有後招,便想借話壓下,道:“絕響,你明白就好了。可惜此次沒查出什麽頭緒,白忙一場。唉,瞧你淋得一身透濕,咱們都別在這守著了,趕緊進屋換衣烤火去罷!”說著上前兩步,將那脫獄珠拾起擦拭。

秦絕響負手踱進靈棚,施施然道:“那倒不忙。陳大叔,小侄對長輩向來是尊敬的,對你自然也不例外,隻是此次你避開我們大夥兒,擅自到靈棚解剖大伯的屍身,居然連小侄也不知會一聲,未免有些不合適了,傳揚出去,教江湖上的朋友聽見,必然令人奇怪,假使有人說:‘咦,陳大劍當年是秦浪川秦老爺子手下得力幹將,知禮重情,義薄雲天,端的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因何開棺驗屍這等大事,居然都不和人家秦家家裏的人商量便動手呢?莫非是他暗懷什麽狼子野心,秦老太爺死後,他便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那時節,雖然小侄心裏知道大叔你對秦家有如何的忠誠好處,也是無法為置一辯的了。”

常思豪心中一歎,知他雖然擰著心說反話在諷刺人,道理卻也不差。陳勝一待要張口,秦絕響卻一側身子,背著手搶先說道:“當然類似這樣的話,都是一些宵小之輩嚼嚼舌頭罷了,大丈夫行事何懼人言,大叔自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況且,金刀陳二總管在江湖上交遊甚廣,忠義之名播於四海,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些有幸與您相交過一場的有識之士們自然會說:‘以陳大劍的人品,做出這樣事來,必有原因。’不知情的就要問了:‘那是什麽原因?’有識之士們便道:‘不是陳大劍的問題,自然就是秦家少主的問題了,想必這個小孩子專橫拔扈,刻薄寡恩,不尊重長輩,以致於陳大劍才幹出這樣越禮的事來。’你瞧,陳大叔,你這麽做是好心不假,可這樣一來,侄小子可就要背上惡名了。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裏,秦家上上下下,都是守節重義,知禮法、識大體的兄弟,一聽說小侄是這等人,還有哪個瞧得起我?說不定就一個個的卷起鋪蓋,各投別處去了,爺爺剛去世,侄小子初掌門戶,本想勵精圖治,振奮中興,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哪想到被這一攪搞得雲散長空,大樹飄零,他日在九泉之下,怎麽有臉去麵對秦家的列祖列宗?”

他閑閑而述,話中挖苦諷刺,陳勝一怎會聽不明白,隻是他不提驗屍之事不該,隻強調未和秦家人商量於理不合,卻是半點毛病也沒有,在這一點上,自己終是虧欠了他的,當下無話可說,隻有默默聽著。

馬明紹道:“少主,陳總管這麽做亦非出自歹意,屬下猜測,他大概心中忽生疑竇,便迫不及待來考查驗證,一時忘了要向少主稟明,既然沒什麽線索,事情又僅咱們幾人知道,若不傳揚出去,自是什麽問題也不會有,江湖中人,行大事不拘小節,咱們自家人有什麽話說不開的?”

“是嗎?”秦絕響側目一笑,心想你倒是乖覺得很呐,剛才可又是誰說他們相繼離席,像是早有策劃來著?你心裏知道我對他的態度,卻也明白這大胡子在秦家的份量,以他的人望,這點小事是弄不垮的。不過現下正缺人用,收拾他暫也不忙,今天本尊占著理字,敲山震虎搞他一下,煞個威風,給個台階,讓他少在我麵前以大輩自居也就是了。另一方麵,他自恃為元老級的人物,若知我提拔新銳,未免心裏不服,既然我扶你當上了大總管,趁此機會也就不妨再唱一出紅白臉兒,將這人情也讓你做了,免得他聒噪。說道:“嗯,我想也是,陳大叔向來知禮,從不越矩,這可是我爺爺、我大伯、我四姑、乃至秦家上下人等都公認的,此次性急了些,也情有可原,何況馬大哥說了話,這個麵子可薄不得,今天的事就讓它過去罷!”

馬明紹笑道:“謝少主!”

陳勝一的性子是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寧可任打任罰,卻不願借這台階就此了事,但聽他語中提及秦夢歡,又說什麽自己從不越矩,雖是嘲諷,可眼前一閃過她的影子,登時愁腸鬱結,心便軟了,想他不過是個孩子,少年心勝,又何必與他計較太多。

馬明紹將手中竹傘遞過:“少主,您這身上濕透,還是早些回屋更衣為好,隻怕時間耽久,會著涼生病。”

秦絕響點頭接過,衝常思豪一笑道:“大哥,我看你倒還精神,過來咱們兄弟再喝幾杯如何?若是嫌人多雜亂,在我屋裏擺一桌也行。”

常思豪心知這一撞破,便像自己退席是早有謀劃了,解釋無用,倒也有些話想和他說,便即答應,馬明紹笑道:“如此常爺和少主便一同去罷,靈棚這邊由我料理就是。”說著來接他手中的脫獄珠。

常思豪麵上微紅,道:“怎好勞駕,我弄亂的,我來收拾。”

他說著話伸手入棺,扳按秦逸下頜,另一隻手用三根指頭捏著珠子往他口裏擱去。

秦絕響麵上微笑:“馬大哥是自己人,你和他客氣什麽?咱們走吧,這兒交給他就得了。”

他撐開竹傘,向外觀望雨況,隻見極遠處一道葉脈般的閃電正照亮天際,忽地,身後“咦”了一聲,他回頭急瞧——常思豪捏著脫獄珠,身子定住,臉上已變了顏色。

緊跟著“喀拉啦——”一串巨響,雷聲就裂在了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