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心中感歎,暗想昔年公公將賣身錢暗塞給我,豈非也是一樣的心情?對於年邁體衰的他來說,那便是惟一能為自己做的事。秦浪川為絕響做的又豈止這些而已,長輩們替孩子想到的東西,有很多,可能孩子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絕響若能體會到他苦心的一半已算是難得了。聯想到他對自己的錯解,多半便是源於長期受此培養,防人心重,形成了思維定式,卻也不能怪他。此刻他和自己講的這些東西私密得很,不就很明顯地還是把自己當作他的知心人麽?想到這裏,前者的一點隔閡也便煙消雲散了。忽又想起一事,從腰間解下兩柄長刀遞了過去:“絕響,這雪戰本是你大伯借給我的,現在戰事已了,應當物歸原主,奔雷刀則是祁北山的遺物,你也一並拿去吧。”

秦絕響眨眨眼睛,把刀推了回去,道:“大伯已死,這刀不還也罷,你帶著吧。”

常思豪一愣:“那怎麽行?”秦絕響道:“怎麽不行?人在江湖,總要帶著兵刃防身。”常思豪失笑道:“我哪算什麽江湖人。”

秦絕響笑道:“你刀挑遲正榮,腰斬奚浩雄,大名早已傳播開去,還說不是江湖人麽?這圈子踏進一步,往後可就由不得你了。”

常思豪聞聽此言,怔怔然無以對之,沉默下來。

秦絕響道:“大哥,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圈子,或者說是一個世界,接觸哪方麵的多,便進入了哪個世界,把這世界二字換為江湖亦無不可,說書唱戲的,有說書唱戲的江湖,經商買賣的,有經商買賣的江湖,咱們的江湖,無非是接觸武林人多些,動動手,過過招,勢力相爭,和兩個廚子同台較技也沒什麽區別,你大可不必想得太多。”

常思豪笑道:“你說的倒也不錯,隻是廚師較技,便不需每日將腦袋摘下,別在褲腰帶上。”

秦絕響大笑:“哪有那麽邪乎,隻要咱們手底下硬,腰上掛的,總是別人的腦袋,自己的腦袋啊,可穩當著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什麽也不耽誤!”說著話晃晃頭,一副得意的樣兒。

常思豪若有所思似地凝了陣神,喃喃道:“我在軍中時,聽徐公說過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可見皇帝宰相也跟廚子沒什麽區別,天下的人不管幹什麽,總歸到頭,都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你瞧那些買牛販馬的、煮茶賣酒的、耪地種田的,日子過得或好或壞,總是心裏平安,相比之下,江湖中人可就差得多了,同樣一口飯,何必用命去拚呢,真是犯不上的。”

秦絕響聞言大感滑稽,笑了起來:“哈哈,治大國如烹小鮮,那哪是他說的,明明是老子說的,他不過是引用罷了。”隔了一隔,笑容微斂,似乎內心有了些許認同,輕輕一歎,道:“哎,江湖麽,也就是那麽回事兒,像你說的,拚來殺去的,可不也就是為了口飯麽?隻不過飯和飯不一樣,你狠就是狼,你孬就是狗,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雖然吃肉要拚命,但總好過沿街去吃人家扔的那些殘羹剩飯野狗食。你覺得那些做小生意的、種地的過的好,你就沒想想,這世道是人善人欺,馬善人騎,一天苛捐雜稅有多少?地痞流氓勒索給不給?拚死拚活地幹,掙出來的銀錢都給了別人,自己就混個半飽勉強活著,這種日子,窩囊也得窩囊死人了。在江湖上怎地?腰裏插著刀呼風喚雨,地痞流氓怕著我,三山五嶽的豪傑敬著我,土紳富商供著我,官府衙門不敢碰我,就算有一天混栽了被人砍了腦袋,至少我該吃的吃了,想喝的喝了,大把的金銀花過,漂亮的小娘們兒玩過,活著的時候舒心暢意,死了這輩子不算白活。所以說呢,人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半死不活地活受罪,最怕自個兒憋屈了自個兒。”

常思豪出身農家,自然知道他說的不假,僵在那裏無言以對。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秦絕響見他仍拿著兩柄刀不收回去,便道:“這樣吧,祁北山的奔雷刀,原就是我爺爺所贈,代為收回也罷。大哥傳我功夫樁法,還未答謝,雪戰刀就算我送給你的謝禮。”常思豪道:“教一點功夫算得什麽,可也用不著謝禮。”秦絕響一再堅持,他這才點頭將奔雷刀遞過,又把雪戰插回腰間。秦絕響轉著刀鞘耍了個花兒,道:“唉,雖無心飲酒,卻還得去花廳主宴哪!大哥,一起來麽?”常思豪搖搖頭:“算了,我累了,你也盡早休息,還有,東廠的事不能急,最好告訴馬明紹也不要聲張,底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至於如何對付他們,咱們明天再談吧。”秦絕響笑道:“好,那我領著大狼小狼們,吃肉去嘍!”揮揮手,徑自去了。

常思豪回到北跨院,阿遙仍在簷下守望,見他歸來,趕忙迎前伺候。常思豪道:“夜這麽深了,你怎麽還不睡?”

阿遙盈盈地施了一禮:“奴婢伺候過孫姑爺便去。”

常思豪聽到孫姑爺三字,眼前立時現出秦自吟的病容,內心一陣煩燥,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孫姑爺,以後也不要再等我了,我有手有腳,不用人來伺候!”

阿遙聽他這話說得冷硬,身子一顫,後退半步低下頭去:“是。”語聲低細,幾不可聞。

常思豪見她這副柔弱可憐的模樣,心下甚悔,暗想:“她一個嬌弱婢女,隻因跟了我能脫離絕響,免受打罵欺負,便心存感激,對我關懷倍至,體貼之極,又招誰惹誰了?我心裏憋悶,不知不覺中倒拿她當了出氣筒。嘿!常思豪,你算個什麽東西,受久了恭敬,難道內心裏竟真的變了性,以為自己是什麽人物,也把她當個沒有尊嚴的下人,笑罵隨興、呼來喝去嗎?”忙上前來拉了她的手:“阿遙,對不起,我……唉,可不是有意嗬斥你。”

阿遙漲紅了臉,側頭斜斜瞧著地麵:“不,是奴婢錯了,您早吩咐奴婢好多次,不許那麽稱呼,可是奴婢卻總當耳邊風,惹您生了氣,是奴婢不對。”

常思豪道:“我倒不是為這個。”

阿遙問:“那是為什麽?”

常思豪歎了一聲,心想:“我恨東廠權勢遮天,想救小公子程連安難,報吟兒受辱之仇,更難,在蒼茫人海中尋找程大小姐,難上加難。這幾樁事情,跟你一個柔弱女孩子講了,又有何用?”將目光投往夜空,淡淡道:“沒什麽,我也沒有生氣,隻是心裏悶罷了。”

阿遙抬起頭,睫毛閃動,兩顆大眼睛一眨一眨瞧著他,隔了一隔,見他並沒有往下再講,知是不願讓自己知道後共擔這份愁苦,卻也不便多問,勸道:“常大哥,人生在世,苦樂隨心,有很多事情,想改變它,是改不了的,一切盡力而為,做到無愧於心也就是了。你看那茶杯,裏麵若倒進清水便是清水,若倒進茶水,便是茶水,人心豈非也是一樣?多想那些快樂的事,把心裝得滿滿的,也就不會有愁悶了。”

常思豪苦笑:“隻怕人心不似茶杯,倒像這天空一樣,縱有千般不願,萬般不喜,亦自有烏雲遮日,暴雨傾盆的時候,由不得你左右,令人無可奈何。”

阿遙笑道:“錯啦,錯啦!心中若是歡喜,便被淋個透濕也覺暢快得緊,看見烏雲遮日,還得高興呢。”

常思豪眼中露出笑意:“是麽?”

阿遙道:“是啊。你看柳宗元,當年在柳州任職,心情不好,便寫下‘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的詩句,讓人一看,便生愁悶,而陸遊陸老爺子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同是訴雨中心曲,卻又何等激昂慷慨?雨便是雨,不會有什麽不同,可是如何看待它,又全憑人的心情而定了。”

常思豪點了點頭,想起昔日那老軍講的話:“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腦袋裏的念頭多著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個屁來?”這話雖粗,可是道理是一樣的,救孤、報仇、尋人這幾樣事情雖難,可是想有何用?愁有何用?一切如阿遙所說,盡力去做就是。

他笑道:“你說的對,既然愁悶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何不讓自己活得快樂一點呢?一個人開心,他身邊的人也會跟著開心。看來是我心太窄了,和你一比真是遠遠不及,以後,可要你這個先生多多開導啦。”

阿遙神色忸怩:“哪有,奴婢的心是個小茶杯,常大哥的心卻是萬裏長空,廣闊得很哩,一點也不窄。”

“萬裏長空,萬裏長空……嗬嗬,我的心真的有天空那麽廣闊嗎?”常思豪喃喃道,“那可真是笑話了,不過,心裏麵空空****,什麽也沒有,一個大草包,倒是真的。”

阿遙笑道:“才不是呢,你舍生忘死,奔赴大同抗擊韃子保護百姓,便是心係國危,大義凜然,你為了大小姐的事,悶悶不樂,愁容不展,便是愛之所致,心中有情。既然心中有情有義,自然不是空空****。”

常思豪聽她提到秦自吟,心內一陣別扭:“我長了這麽大,腦子裏從來都隻有吃飯才是大事,別的東西想也沒想過。番賊韃子不是好東西,殺他們又有肉吃,就殺唄!什麽情啊愛啊,倒有些讓人不懂了,我對她算得上是有情麽?得知她出了事兒之後,我總覺得不大可能,一則是阿香一向輕佻,說的話未必是實,二來認為明誠君不會殺回,做出這種事情。見了麵才知道這一切都已成真。我對她,心疼可惜是有的,她長得漂亮,人也好,娶做婆娘當然不錯,可是如果時光能倒轉回去,我倒願意和她的一切都沒發生過,這樣她可以去想他的蕭今拾月,我也可以安心去找我的小公子,大家相安無事,誰心裏也不難受。”

阿遙見他神色慘然,輕問道:“常大哥,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常思豪一笑:“沒有。”心想:“事情已經這樣,也改不了了,改不了的事還想個屁呀!剛才阿遙如何勸我來著?她一個小丫頭看事都看得這麽明白,我可更要打起精神,不能再情緒低落了。”想到這兒故作肅容道:“原來我愁容不展,便是有情,可現在滿心歡喜,高興得很,便是薄情嘍?”

阿遙連忙搖頭:“不,不是的……”

常思豪瞧她急著辯白的樣子異常有趣,笑道:“不是就好。嗯,我的‘萬裏長空’裏有情有義,你的小茶杯中裝了些什麽呢?”

阿遙臉上騰地一紅,微側過身去,扁扁小嘴兒想了想,輕聲道:“我的小茶杯裏,裝雨點兒。”

常思豪甚奇:“裝雨點做什麽?”

阿遙一笑:“當然有用啦,每逢下雨,我的茶杯裏接滿了雨點兒,便要對雲彩說:‘喂,你羞不羞?看看哭了多少淚出來?’雲彩一見,自然掩麵而逃,天也就晴啦。”

常思豪大笑:“哈哈哈,這倒是個好主意,就怕雲彩是個厚臉皮。”

阿遙扁扁嘴兒,似是稍有些失望,見他笑得高興,卻也不再乎了,抬頭瞧瞧天色,道:“可不早了,常大哥,我伺候你休息吧。”

常思豪笑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我叫你常大哥呀……啊喲!”阿遙心裏一驚,想伸手捂嘴,卻忘了兩隻手兒仍被常思豪握著,登時大窘,輕輕抽回。

常思豪一笑:“嗬,不用掩了,剛才你已叫過好幾聲,隻是一直沒有意識到而已。”

阿遙驚道:“哪有!”語音忽又轉低,垂下頭去:“……哪有好幾聲,我隻叫了……唉,我一時忘了,竟這麽沒大沒小的,這,這可怎麽好……”

常思豪笑道:“我卻希望你一直這樣叫下去,永遠意識不到才好哩,隻有你每天都像剛才這樣和我說話,我才歡喜。整天價自稱奴婢,奴婢的,好不惱人。”

阿遙長睫忽閃兩下,輕道:“真的?”

她抬眼望見常思豪那滿含笑意和肯定的目光,卻又不敢碰觸,斜斜地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