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見老人搖頭,愕然問:“怎麽?”

寶福老人道:“你太過習慣於用蠻力,卻不知自己用力越大,越是無用。”他轉身折了一根柳枝回來,往常思豪身上抽去,啪地一聲,並無多大威力,問道:“你疼麽?”

常思豪搖頭。寶福老人拾了塊石頭,綁在柳條末端,使用與方才同樣大的力道,往常思豪身上抽去,石頭打在前胸,常思豪哎喲一聲,疼得呲牙咧嘴。老人笑道:“明白了麽?”

常思豪愣了一愣,恍然笑道:“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讓我把自己的胳膊當成柳條,把刀當成石頭!”

“孺子可教啊!”寶福老人笑道:“越想發力,力便越僵。所謂一陰一陽是謂道,要想將力發揮到極致,卻要靠一個鬆字。”

常思豪精神振奮,依法放鬆手臂,以胯帶身揮刀,果覺出手勁道極大,而且省力之極,麵露喜色。寶福老人道:“兩腿發僵,力便傳不到腰胯,腰胯發僵,力就上不得兩肩,肩臂發僵,力就傳不到手頭。你的鬆還遠遠不夠,需要時時體會才是。須知鬆這一字,非比尋常,不止是皮肉要鬆,骨骼關節也要鬆,皮行氣血,筋緊肉鬆,力由骨傳,做到這些,才能出內功。”

“內功?”常思豪問:“什麽是內功?”

寶福老人淡淡一笑,卻不再說了。

此時圓月己升,清輝遍灑,涼風習習,小墜子早收拾完了碗筷,蹲在一側,邊納涼邊聽爺爺和常思豪談話。這當兒見爺爺閉口不言,嘻笑插話道:“你連勁都沒找好,問內功有什麽用?功夫都是練出來的,沒有腦子想出來的。”

“功夫……”常思豪念叨著這兩個字,品著其中涵義,眼中失去焦點:“什麽才算是功夫?像金刀陳總管和袁涼宇他們那樣的武術便是功夫麽?在軍中搏殺的訓練,可算是功夫?我在軍營做夥頭軍,練出的手法,居然也能殺死番兵,這些是否也算得上功夫?”

小墜子道:“功夫你也不懂麽?功夫就是時間呀!靠時間磨練出來的技巧,也就是功夫羅!所以我才告訴你,功夫是練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嘛!爺爺給我講過故事,一個賣油老人把錢幣放在瓶孔,往裏麵倒油,可是直至倒完,錢幣上卻沒沾到一點,熟能生巧,這便是功夫。你能殺番兵,也是一個道理。”

常思豪聽得瞠目,沒想到她一個小女孩,竟有這等見識。想來自己在城頭一場殺戰,一是心急要截斷番兵追殺程大人,大勇貫身,二是將日常剔屍解骨的法門用在了殺人上,那些天天做日日做的活計,早成了自己的本能,施展出來,自是得心應手。

從那些蠻勇無匹的番兵之中殺出來逃生,現在思來都覺不可思議,聽她一說,倒是豁然開朗。

“其實你能逃生,也屬僥幸。”寶福老人手撚煙絲,緩緩地裝著,“當日你在城中,戰不多時,便氣息不勻,汗流浹背,是不是?”

常思豪道:“不錯,那時腦中轟鳴,兩眼暈眩,手足顫抖,幾乎支撐不住,隻是程大人不能安全遠離,我死不甘心,所以勉強支撐。若非被巨索擊飛城外,恐怕早被番兵們砍成肉泥了!”

寶福老人道:“當日你全憑蠻力殺敵,用的是兩條胳膊的勁兒,四肢各自為政,不懂運用腰胯,不能整齊化一,憋著一口氣力殺人,所以呼吸緊促,氣浮於胸,熱汗流淌,越戰越累,而且越戰心裏越慌。”

常思豪隻覺這老人說話,直如在殺場上看見過自己搏殺情景一般,暗暗佩服,應道:“正是。”

老人繼續說下去:“你有手法,一身精華全在腕上,若當日用的是劍,或還好些,因劍走輕靈,講個巧字。而刀則不同,刀之運法,必要開闔狂放,勇猛無倫,有驚天動地之威勢才好,肩臂力量再強,也無法將刀法發揮至極致,故刀道要旨,全在於腰。馬戰所用大刀,無腰力而不能用之,步下長短刀具更是如此。關雲長於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提刀歸陣,仍然好整以暇,從容不迫,那關王刀重達八十四斤,若靠兩條胳膊去掄,可掄得動麽?”

常思豪道:“我在廟裏見過關老爺神像,溜個肩膀,小手大肚子,怎麽也看不出來他是能上陣殺敵之人。”

寶福老人笑了。

一般人沒看過真虎,但大多見過貓。貓走起來肩胛骨上下移動,活動量極大,立直身子,兩肩便是耷下去的,後背滾圓,看著軟弱無力,卻能把脊椎的勁毫不保留地傳導出來。熊也是如此,看起來肥肥的,人立起來,掄掌的力量全都來自於脊椎和腰胯,所以身體中部必須壯實有力。相反,猩猩雖然有強壯的胸肌和臂力,真撕打起來,卻不是老虎和熊的對手,便是上寬下窄、弱在腰胯的緣故。關夫子的塑像,正是“虎背熊腰”的體現。

常思豪聽得不住點頭稱是。

老人笑道:“其實你還是欠缺觀察,軍中別的沒有,總能常看到馬吧?馬蹄小不小?馬腿細不細?肚子臀胯卻又有多大?這才是力的根基!人練出馬的體形,再豎起脊椎這條大龍,立刻就有了龍馬精神,抖擻起來可就不得了嘍!”

常思豪失笑:“是啊,今天聽您一講,方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小墜子托著腮幫,插言問道:“公公,關雲長和趙子龍兩個,誰更厲害?”

寶福老人一笑:“未見過真人,論誰厲害,也都是空談。千古風流,英雄人物,都如滾滾黃河東流而去,誰人勝、誰人敗,卻又何妨?”言中大有蕭索之意。

小墜子有些不滿:“那你又如何說關雲長打仗要用腰力?也沒見過關老爺,說的這些,豈非也是空談?”

老人笑道:“談腰力,講的是理法,比誰厲害,則要針鋒相對見個真章,不是分析數語即能定論。”

小墜子說不過爺爺,卻不滿意這個答案,嘟嘴自己對比琢磨。常思豪忽然道:“趙雲更厲害些。”小墜子急忙問:“為什麽?”常思豪搖搖頭:“我說不上來,不過,我覺得槍就像黃河的鯉魚一樣,杆是軟的,身是活的,刀在這上終是差了。”

寶福老人笑道:“不錯,從兵器上,大槍確實勝刀一籌,所謂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槍乃百兵之祖,又稱百兵之賊,運用起來,槍頭如萬點寒星,有覆雨之勢,最是難防。然而兵器終是要人來使的,關羽趙雲,皆是武冠天下的蓋世英雄,二人若真交手,還要看時間、地點,以及當時對敵的心態,誰勝誰負,實在難以斷定。況且就算知道誰更厲害,又能如何,歲月流轉,英雄去矣,談論這些事情,終究沒有什麽意義。不若用心去學學他們匡扶漢室,精忠報國的忠義之心。所謂仁者無敵,隻把心思用在格鬥技巧之上,乃是舍本逐末,他日格局,終是有限。”

常思豪赧顏恭身:“公公教訓的是。”

他聽老人講武論兵,指點迷津,不覺間心裏與他親近許多,然而忽然想到,聽這老人言談,顯然是武道方家,怎會蝸居於這黃河之畔、鄉野之居,做一個筏子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