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表情沉靜,心中並無半點情欲。

女體陰柔,處處以曲線勾成,然而背部如同刀身血槽般的凹處,卻隱藏著一道剛線。

那是她的脊梁。

秦自吟的脊梁直而挺拔,此刻的臥姿令它微顯蜷曲,卻不改本色。

思考令常思豪的視線變得模糊,隻覺得,她的身體隨著呼吸,在橙色的燈光下,隻剩一片溫暖在起伏。

阿遙取了一襲白絨暖裘,給秦自吟緩緩蓋在身上,回來輕聲道:“她睡了。”

琴室中光線轉亮,遠處隱有雞啼長鳴,常思豪側頭向窗外望去,一縷晨光幻作七彩,自簷角射來,清泠炫麗,澈透澄明。

秦絕響直愣愣瞧著姐姐的背影,半晌,回過神來,長長地呼了口氣,垂下頭去,甚是沮喪。

常思豪聲線微嫌嘶啞:“絕響,你可曾想過,東廠的人為何將府中人全部斬盡殺絕,卻惟獨留下了她?”這話問得突然,而且大有意味,秦絕響一聽,立時直起了腰身,眼珠瞪大閃出光來。

“你也感覺到奇怪吧。”

常思豪踱至窗邊,水韻園中竹車吱呀運轉,水瀑激流,假山樹木諸般景致皆被一場夜雨**盡塵垢,幽幽似新。

看了一會兒,他說道:“我想的是,東廠既然要激化秦家與聚豪閣的矛盾,便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也許會想,對於秦浪川這樣曆經風雨,沉穩老練的一代人傑來說,殺死他的兒子秦逸,也許隻會讓他痛心,不會使他憤怒到失去理智,老年人對隔輩人分外憐惜,於是他們便在大勝之餘,命人**了吟兒並且留下她,以便讓你爺爺觀其慘狀,好激他憤起出師,立刻去找聚豪閣報仇。”

秦絕響點頭道:“有可能。隻是爺爺在雲岡一戰中身受重傷,雖經裁發接脈治好,但在知悉此消息之後心神大震,傷迸而亡,這又是他們想不到的了。”

“是啊,”常思豪回過頭來:“不過你想想,吟兒受此摧殘,或許當時神智已然不清,但隻要她有一線恢複過來的可能,便會揭穿敵人是來自東廠而非聚豪閣的事實,我想東廠的人辦事精細,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秦絕響感覺真相和答案似已在接近,不由興奮起來,搓著雙手,眼珠亂轉:“他們要想放心,就必然會……啊!如此說,大姐的病,並非什麽病,而是他們弄的!”

常思豪見他額頭青筋跳起,探出手去按了按他肩頭道:“絕響,你放鬆些,敵人用心深沉,他越想讓咱們憤怒,咱們便該越冷靜,萬不能因心亂失了方寸。冷靜才能有思考的餘裕,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秦絕響點頭:“是。”按樁中姿態鬆了鬆肩膀,胸口微含,氣便沉了下去,心跳也漸趨平和。

常思豪道:“我不通醫道,又不是江湖中人,對於他們害人的手法一無所知,依你看,她這病是怎麽造成的?”

“兩條道,”秦絕響伸出二指:“不是用藥,便是用毒!”

常思豪一愣:“用藥用毒不都是一樣麽?”

秦絕響搖頭道:“不一樣,大不一樣。藥是藥,毒是毒,藥可能有毒,卻仍是藥,毒可能治病,卻仍是毒,毒藥是毒藥,藥毒是藥毒。”

常思豪聽他說話又是解釋“比連弩強”的口吻,簡直和繞口令一樣,不禁皺眉。

秦絕響道:“你還是沒明白,這麽說罷,毒病好治,藥病不好治,毒一般是破壞性的,藥卻多是功能性的,人被下了毒,一般來講起效迅速、症狀明顯,隻需分析出毒性,再用藥解去就好了,但藥導致的病,卻不那麽容易了。”

常思豪聽得糊塗,仍是不大了了,阿遙道:“嗯,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比如看那些山裏被毒蛇咬的,被蟲叮的人,救的及時便無大礙,但庸醫使藥,慢入髒腑,病人身體全麵地垮下去,到最後就算神仙想救也救不回來。”

秦絕響笑著點頭:“對對,你的比喻很好,比我說的清楚多了,雖然仍是不很準確,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武林中人,有人善使毒,有人善使藥,使藥的更為難纏,中毒輕的倒可以用內力逼出,被下了藥,那是絕無可能,越是催逼,藥性反而越深入。”

常思豪道:“那依你看她被下的是毒還是藥?”

秦絕響瞧瞧姐姐,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悄悄湊過去摸其腕脈。常思豪和阿遙也都止語觀望,見他神色頗為鄭重,眯著眼細細體會,隔了好一會兒,撓撓腦袋,臉現苦相,道:“大姐身體麽……,不像是中毒,可是症狀怪異,又有點像,要說是被下了藥,她脈象如常,又不見異動,可能……唉,我學的那點兒實在有限,實在說不太準,若是二姑夫、三姑夫在這兒,肯定能看出端倪,他們唐門是製藥的行家,使毒的祖宗,再怪異的病症,也能瞧出來。”

常思豪喜道:“既然親屬中有能治的那是最好不過,何不現在就去請來?”

秦絕響咧了咧嘴,苦相更苦:“那可遠了,而且請也請不來的,二姑夫、三姑夫從小就被管著不讓出門,即便天塌下來,隻怕他們也寧可死在淚竹林自己屋裏。”

常思豪失笑道:“哪有這等事?你姑夫至少也該人到中年,怎會現在還被管著不讓出門?”

秦絕響道:“你不知道,二姑夫、三姑夫的奶奶,便是唐門故主唐將飛之妻,鼎鼎大名的唐太姥姥。這老太太今年沒一百也有九十七八了,功力高絕自不必說,使毒用藥的能耐擱在當世,更無人可出其右,不論是從武林論還是從親屬論,她比我爺爺都高著一輩,她老人家脾氣是出了名的怪,若不想給治,就算把人抬上門去,磕多少頭也是白搭。”

常思豪皺眉道:“你們是至親骨肉,她脾氣再怪也不會不理吧。”

秦絕響一聲冷哂:“唐門遺世而獨立,豈恤俗世人情,二姑三姑嫁過去之後,就沒回過門兒,近兩年連書信也少了,她們生的那兩個孩子小夕姐和小男姐,我也隻知道名字,連麵也沒見過一次。聽說我爹爹娶我娘的時候,唐太姥姥隻派人送來一封信,打開裏麵隻有倆字:好啊。我爺爺還說,她老人家居然能賞下字兒來,而且賞了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高興得不得了。”

常思豪暗忖武林中人有些怪癖也便罷了,這老太太不近人情到了這種地步,真讓人感覺匪夷所思,想了一想,道:“那麽唐門最近誰在江湖上行走,通知了他過來幫忙醫治,瞞著唐太姥姥也就是了。”

秦絕響歎道:“要能那樣還說什麽,我早派人動身了。唐門昔年與蕭府一戰之後,死傷殆盡,隻剩下唐太姥姥和三個小孫子,就此隱逸,絕足江湖,派出門去辦事的也無非是些仆役,哪懂得治病解毒……”他說到這兒微一遲愣,忽然“哈!”地笑了一聲,把常思豪和阿遙嚇了一跳,還沒等他們相詢,便已大叫出聲:“我怎麽把她給忘了!”

常思豪道:“誰?你把誰給忘了?”

秦絕響笑道:“剛才我還提裁發接脈、裁發接脈的,居然就沒想起來馨律姐!看她給爺爺治療之後,我便知道,她的能為絕不在我大姐之下,且懂得祝由十三科,相比而言,這又是尤有過之。恒山派的用毒雖遠不如唐門,但醫道上也算一時瑜亮,各有所長,說不定大姐這病,就要著落在她身上了。”

常思豪聞聽此言也是不由得一拍大腿,愁雲盡掃,胸中豁亮。心想馨律師太那醫道堪稱妙手,不怪絕響這麽高興,怎麽這麽半天,自己也沒想起來呢?

秦絕響想到馨律,笑吟吟的表情仿佛定住了,臉上紅豔豔地,癡癡然露出瑕思向往的神色來。阿遙還從未見他有過這等模樣,不禁又是訝異又覺好笑,聽他說什麽“馨律姐”,料是一個女子的名字無疑,心裏便猜到了個大概,隻是想他十三歲的年紀,喜歡的女孩子年齡又能大到哪兒去?十來歲小女孩兒的醫術,真的有那麽高明麽?

常思豪見他失態,輕輕喚了兩聲,秦絕響這才回過神來,嘿嘿訕笑,撓撓腦袋,道:“那個……大哥,咱們在大同的時候,要沒有馨律姐幫忙,就算沒被攻破城池,疫病也能要了咱們的命,救治爺爺的恩情,更不能忘,這回我準備親去恒山一趟,一則請她診治姐姐,一則備些禮品答謝前情,並賀她繼承恒山掌門,你看如何?”

常思豪笑道:“自是應該。”又道:“她現在執一派掌門之職,事務想必繁多,太原到恒山雖然不遠,但讓她以一派掌門之尊,往返奔波也不合適,咱們既是求醫,不如備車馬將吟兒帶著同去。”

秦絕響連連點頭:“對對對,還是大哥考慮周到。”他一想到很快能見著馨律,真個心花怒放百爪撓,緊走兩步向樓外喝道:“來人哪!快給我召大總管馬明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