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紹辦事利索,不到半日,物品源源入府,派人報稱禮物已經籌措完畢,院中雨過地濕,故而禮品暫堆置在花廳。秦絕響大喜,要再篩選一遍,便親自來看,一進門隻見廳中頭一排便是幾百卷黑布,摞得整整齊齊,如同一座牆山,黑布後麵是灰布,灰布後麵是青布,三色布匹壘成了三列牆。

他登時臉色發青,老大的不高興,冷著臉道:“馬大哥,咱們號裏沒錢了還是怎麽著?就算沒現銀,城中下屬店鋪極多,古董珍玩應有盡有,蜀錦蘇繡一應俱全,需用什麽直接調配就是,我上恒山是去要送禮,你弄這些壘墳磚似的破布來幹什麽?”

馬明紹笑道:“少主爺息怒,非是屬下舍不得置備金珠寶貝綾羅綢緞,隻因恒山派的師太們都是出家之人,避世出塵,清靜持修,豈貪那些俗物?便是置辦了送上門去,人家也未必收下。屬下琢磨著,馨律師太既然要繼任掌門,那麽在就任大典上,上下人等勢必要換新衣,恒山派尚黑,門下俗家弟子也都服色素淡,故而屬下便作此準備,料想馨律掌門斷不能卻收門外。少主也莫小瞧這些布料,這都是‘貴連常’的精紡,全部為一等上品,另有五匹送給馨律掌門本人的,更是貴連常專供皇室的貢布。”

秦絕響心想也對,恒山派曆來生活清苦是出了名的,若收了貴重珍玩,江湖上難免會有人譏諷新掌門貪財好貨,馨律姐就算喜歡,也定是不肯收的了。尼姑們每天吃素念佛的,也沒有什麽需求用度,耗費的除了身上穿這一身衣服還真想不出什麽別的。恒山派上下才不過百十個人,這些布匹做成衣服夠她們穿一輩子的了。笑道:“馬大哥這辦法不錯。”轉過三麵布牆繼續往後看,地上擺著兩口小箱子,外包紅菱蛇皮,箱蓋接縫處微露著些黃絨布邊,封得嚴嚴實實,已經係上了黃綾禮花。問道:“這是什麽?”

馬明紹笑著過去卸下鎖頭,箱蓋一開,刹時間一股奇香彌漫開來,莫說廳中之人,就連外間廊下的婢女都“咦”了一聲,提鼻直嗅。隻見裏麵宣騰騰軟軟鋪了一層白棉,秦絕響心中甚奇,捏起一片白棉聞了聞,奇道:“這是什麽棉花?竟然這麽香?”馬明紹一笑:“少主且再往下翻翻看。”

秦絕響依言將棉花掏起,隻見白棉底下黃緞之中橫向擺著一個長條黃楊木盒,上麵刻著五個古怪文字。這才恍然:原來這棉花僅是作為緩衝物,為了保護裏麵的盒子。馬明紹將木盒取出來道:“此香名‘渡因驅難香’,產自天竺,根根中空,內含異種香料,既可散發香氣,又可延時,是以每支香點燃之後能六個時辰不熄,製作極為不易,便是在天竺本土,也是相當稀罕的物事。這原是天竺高僧伊訶莫給落摩寺主持長雲和尚的贈禮,因路途遙遠,一共才帶來五盒,每盒內藏香六十支,平日隻把木盒放在龕側,便可令滿室生香,長雲甚是珍愛,不曾燃得一根。因屬下曾施小惠與他,故而今晨命人騎快馬趕去求懇,才分得其中的兩盒。”

說著話他將木盒打開,室中香氣立時增了數倍,卻不曾變得濃烈刺鼻,仍是清馨柔美,令人如沐春風。秦絕響嘿嘿一笑:“你那小惠,想必不小。”又深吸了一口氣,隻覺這香味讓人聞了,真是每個毛孔都透出舒服勁兒來,不禁大為高興,心想女孩子都喜歡香的,馨律姐肯定也不例外,連連道:“這個好,這個好。”忽又道:“噯?不如再去買些胭脂水粉來一並送去,不知道哪地產的算名貴些?”馬明紹一愕:“這個……”

秦絕響笑道:“你可別說不知,這東西,咱們秦家上下再沒有一個人比你還會講究,你身上搽的什麽香粉?我聞著這個味道就不錯。”

馬明紹有些汗顏:“屬下……嘿,屬下用的不是香粉。”說著將香盒放回,從懷裏掏出一個綠色小瓶:“此物名叫‘海蘭嬌’,是一種香水,稍滴一點,抹在耳後,氣味淡雅,且清涼提神。”秦絕響接過來聞了聞,眼睛一亮,連聲叫好:“嗯!嗯!這個不錯!你還有多少?”馬明紹尷尬一笑:“實不相瞞,此物產於遼北苦寒之地,十畝花田才能精煉出一滴,甚是珍貴,屬下也是托人從外省購得,手裏也僅這一瓶了。”

秦絕響板起麵孔:“馬大哥,兄弟還能貪圖你的東西麽?暫借一點又不是白拿,原價多少,到賬上支銀便是。”馬明紹道:“不敢不敢,實在是沒有了。”見秦絕響仍一臉不高興,又道:“少主,恕屬下多嘴,佛門弟子視肉身為臭皮囊,恒山派的師太們平日裏想必也是不化妝打扮的,這類東西,送去怕也無用。”

秦絕響心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尼姑趁夜裏沒人偷著畫畫妝,照照鏡子,恐怕也是有的,隻不過這禮不能送到明麵。”琢磨琢磨,馬明紹說的卻也在理,隨手將那小綠瓶扔還給他,道:“師太們不用胭脂香水,不還是有俗家弟子嘛,我也是怕顧此失彼,丟了禮數,既然你這麽說,那便算了。”

他背起手繼續往前看,又忖道:“馨律姐本來生得就好看,不知道妝扮起來,是什麽樣兒?”腦中想像著她薄施粉黛,笑顏嫣然的情景,兩頰一陣陣發燒,嘿嘿地笑起來,嘴裏喃喃嘀咕道:“好看,嘿嘿,好看。”隔了一隔,不知想到什麽,臉上又有些懊惱:“得先把頭發留起來。”

馬明紹察顏觀色,也已然明白了幾分,微笑相陪。

秦絕響由他引著再往下看,剩下的禮品各具名目,大都平常。轉了一圈回來再不覺哪個算有特色較為突出的。道:“東西是不少,可是總感覺份量還差些。”

馬明紹道:“屬下倒是還有個主意,你看如今少林、武當雖人才凋零,成了武林中的破落戶,那些和尚道士卻都還過得悠哉遊哉,所仗者無非是那豐厚的廟產,恒山派雖然威名素著,享譽武林,可經營上實在太過遜色,少主何不在恒山周圍購些土地,贈予她們作為庵產?不過這禮可是不小,隻怕馨律掌門不能收,到時需稱是布施的才好。”秦絕響大笑:“妙!還是你有辦法!”當下二人商量了需購土地的數目,馬明紹著人快馬先行去辦。

秦絕響心急,時至中午用過了飯,便命人備馬套車,準備起程,忽有武士來報,說榆次、忻州兩地舵主趕來奔喪,忙招呼了常思豪一起出去迎接,又引在靈前拜祭。

榆次舵主何又南已近七旬,胡須斑白寡言少語,說話不多,瞧見秦浪川的骨灰,似乎聯想到自己也同樣到了風燭殘年,頗感淒涼,口中不住歎息。忻州舵主雷明秀卻才剛三十出頭,目光剛毅,身體精健,一腔淚哭得潑放,收也快捷,在靈棚拜過便即和秦絕響拉手敘話,時有怒語,時起笑聲。

常思豪雖經引見,畢竟不熟,隻於側相陪,聽他們敘了好一陣話,隻說東廠殺仇,並不提秦自吟受辱之事。秦絕響道:“事情就是這樣,東廠跟咱們的梁子,這回就算結下了,不過此事關係重大,兩位先不可與手底下人言說,以免走泄。”

雷明秀憤憤道:“是,東廠眼線極多,操他奶奶,指不定哪兒就貓著一個。”說著話眼睛四下掃著,仿佛這院子周圍就有人潛伏著,他隨時會跳過去將其揪出來,暴打一頓。

何又南踱了幾步,停下,負手掃望著院落,輕輕一歎:“老太爺這些年收縮陣線,由明轉暗,原就是怕樹大招風,哪料想最終仍是得了這麽個結局。這仇,唉,難,難。”雷明秀眉毛一挑,大聲道:“何舵主!你這是什麽話!”何又南瞥了他一眼,平靜從容地道:“少年人仗血氣之勇不知天高地厚,非是老朽怕事,自古道:民不與官鬥。東廠權傾天下,隻怕老太爺在世,也對之莫可奈何,他們這回來暗的,咱們也不便挑明,依老朽之見,還是就此隱忍,以圖息事寧人的好。”

雷明秀臉有忿忿之色,正要說話,秦絕響一擺手,笑道:“是啊,仇報得了就報,報不了就算,大丈夫能屈能伸,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爺爺在日,常提起何舵主老成持重,能顧大局,而今觀之果然不差。絕響年幼,衝動難免,今日得聆教誨,受益良多呀。”

何又南頗感欣然,他本料秦絕響一個孩子縱然表麵說要報仇,內心必對東廠懷有懼怯,自己年事已高,犯不上拚這老命,故有此一說,意在試探,見他順著自己的話不敢反駁,大是得意,捋白須微笑道:“不敢當。”

秦絕響笑道:“何舵主不必客氣。”又道:“你們到時,我正要走,外麵車都套好了,此事重要耽誤不得,我現在就動身。兩位在本舵多住幾天,待我回來,還有事情和你們商議。”轉向馬明紹道:“何舵主年事已高,就安排在府中住下,撥幾個機靈的婢子伺候老爺子。”

何又南道:“這如何使得?屬下還是照例到會賓樓去便了。”

秦絕響作色皺眉:“老爺子是嫌府中有靈棚晦氣麽?那也不好勉強。”

何又南連忙搖頭:“不是不是。”秦絕響一笑:“不是就好。馬大哥,你下去安排吧。”馬明紹極利落地應了聲:“是!”轉身去了。

秦絕響笑著上前,拉住何又南的手:“絕響初執秦家門戶,可是素無威望,人輕言微,不能服眾,現在手底下有些人,或是年青氣盛,或是曆久資深,很不把小子放在眼裏,若是人人都拿我的話當成放屁,那令不能行,秦家豈不就要變成一盤散沙?何老爺子閱曆豐富,見聞廣博,做舵主這麽久了,對處理這類事情定有不少好的策略辦法,以後絕響少不了要向您請教,望老爺子念著與我爺爺秦浪川的舊日義氣,屆時能夠不吝賜教。”

他說話時始終保持著微笑,顯得極是彬彬有禮,常思豪在側瞧著,卻感覺到他那黑亮的眸子中,隱隱透出一股鋒銳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