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誌得機靈透落,早瞧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忙上前恭身道:“常爺有什麽吩咐?”

常思豪微還一禮:“不必客氣。唉,你也瞧見了,咱們才剛剛上路而已……吟兒這般病症,與大隊同行,實在尷尬。不如你引禮車隊伍先行,她們三個由我一人護送便是。”

於誌得心知以他的功夫,料也出不了什麽岔子,思慮一二也便應允,道:“如此也好,我便打個前哨。”自引車隊行去。

常思豪靠在車轅之上候著,阿遙不知何時也從車上下來,站在一旁,天色已然暗淡了許多,秋風卷地葉飛黃,吹得道兩邊枯草刷啦啦直響,遠處於誌得的車隊下了一處坡道,便看不見了。阿遙向常思豪瞧去,忽見他目光也正望向自己,忙側頭避開。常思豪笑道:“阿遙,你在想什麽?”

阿遙搖搖頭:“沒。”隔了一隔,微微歎了口氣,道:“大小姐若治好了病,未必……未必比現在快活。”

常思豪一愕,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心道:“阿遙說的不錯,她若恢複了神智,憶起自己受辱以及父親在麵前死去的慘景,情何以堪!我們隻想到要為她醫治,治好後要她指認敵凶,卻沒有想過她清醒過來之後,要麵對些什麽。這一切對她來說是何等殘酷,可是……難道還能讓她就這樣病下去,放任不管?”

阿遙見他麵色數變,忙道:“我是胡亂說的,你別放在心上。”常思豪道:“你沒有說錯。我是個粗人,沒有替她想過這些。”輕輕一籲,又道:“治與不治,隻有讓她自己拿主意才好,可是她現在即便做出決定,也非出於理智,又怎作得了數?”阿遙見他麵容慘淡,欲待相勸,卻一時找不到說辭,垂下頭去,兩人靜靜無聲,各想心事,誰也沒再說話,忽然林中一聲輕叫,正是春桃的聲音:“大小姐,你去哪兒?”繼而語聲轉為焦急:“哎喲!小姐!你別跑啊!——孫姑爺!孫姑爺!”

常思豪幾步搶至林中,深入數十步,才看見春桃,隻見她軟倒在地,正以目示道:“她往那邊去了!”

林中幽暗黑沉,光線遠比外間差得多,竟瞧不見半點秦自吟的影子,常思豪不敢怠慢,直追過去,忽想到她雖神智模糊,但功力未失,忙運起天機步法向前急抄,由於速度快極,黑暗中一株株大樹迎麵而來,仿佛當頭砸到的一般。他一麵規避,一麵放眼搜尋,刹那間追出裏許,已到了這小樹林的邊緣,放眼望去,前麵地曠山遠,草漫荒原,絲毫不見秦自吟的蹤影。

常思豪記得她下車時身上還披著那襲白絨暖裘,內有白綾裹體,縱然在黑暗之中,也應該相當明顯,難道她的輕功如此之高,竟然越過前麵那道山梁去了?不能!決計不能!此時身後樹林中木葉被風吹得嘩嘩直響,阿遙呼喚的聲音隱約傳來:“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兒?”中間還夾著細微的笑聲。

常思豪一愣:“怎麽阿遙在笑?”忽然意識到:“不是她,是吟兒!”

他細辨笑聲來處,仍在林中,似在自己右手方向,提氣追去。

不多時聽得笑聲越來越響,竟像是有件什麽天大的喜事,把人歡喜得岔了氣,合不攏嘴來似的,急追幾步,眼見前麵白影閃動,步履如飛,正是秦自吟。她笑的聲音漸大,腳下也變得滯重,終於一跤跌坐在地,回頭瞧見常思豪追至,眼中露出哀淒乞憐之色,口中仍笑個不停:“嗬嗬……求你,別追我……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常思豪心中一陣難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柔聲道:“吟兒,別怕。”秦自吟嗬嗬笑著:“我不吃藥。”常思豪道:“沒人要給你吃藥啊。”秦自吟道:“真的?”臉上笑意不減,看不出來是問詢的樣子。常思豪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怎會騙你?”

秦自吟笑道:“你為什麽不騙我?你長得這麽黑,又不管我叫姐姐,你是我什麽人?”

常思豪聽她的問題,實在混亂,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

秦自吟也不理會他如何答複,又自顧自地大笑起來,音量越來越高亢,過了好一陣子,忽然間失了聲,隻剩下肌肉**的笑容,有出氣沒進氣,臉上憋得發紅。

常思豪忙搶過去扶住,輕輕拍打她的後背,秦自吟咳了幾聲,略歇一歇,氣息才緩和一些,身子軟軟靠在他懷裏,瞧著他眼中的關切神情,嗤兒地一笑:“你叫什麽?為什麽對我好?”常思豪張口欲答,忽想起她在琴室之中唱的曲子,心中一翻,轉過臉去。

秦自吟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著,你姓趙。”見他不理,又道:“那麽姓錢?姓孫?”

她仿佛個剛啟了蒙的小兒,照著百家姓一路曆數下去,常思豪聽得心裏一陣酸楚一陣無奈,忽然閃過一念,脫口道:“我姓蕭!”

秦自吟忽地愣住,眼中流露出十分迷惑,又有些熟悉的神情來。

常思豪道:“記起了麽?你想一想,我叫什麽?”

秦自吟凝視著他,微光下,眼角的淚痣仿佛落在凝脂上的一個微小墨點:“蕭……蕭郎?”常思豪咬牙點了點頭:“對,蕭郎。那麽,我的全名呢?”秦自吟半張著口,似乎努力在想著什麽,偏生想不起來的樣子。常思豪急道:“是蕭今拾月,你記得了麽?”

秦自吟搖了搖頭,忽又一笑,雙手環摟了他的脖子:“雖然想不起,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常思豪麵容僵住,不知她連蕭今拾月都忘掉,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悲傷。

秦自吟道:“你不高興,是不是因為我忘了你的名字?”常思豪搖了搖頭,他本以為秦自吟四年苦戀,對蕭今拾月用情極深,指望用這個名字來讓她恢複一點記憶,哪料想一點用處也沒有,側目斜望樹梢間初升的明月,不由歎了口氣。這時林中嚓嚓嚓腳踩枯葉的聲音傳來,常思豪喊道:“是阿遙麽?”那人歡叫一聲,道:“在這兒了!是我。”快步趕來。待到近前,籍著月光瞧去,她的衣裙多處已被劃破,膝蓋處還有濕泥,顯然摔了不止一跤,看見二人,這才如釋重負,緩了腳步,手扶胸口不住喘息。常思豪道:“你還好吧?”阿遙點點頭,笑了一笑,問:“大小姐沒事嗎?”秦自吟這會兒卻不笑了,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樣,淡淡道:“我沒事。”常思豪將她抱起:“咱們回去吧。”阿遙知道她是笑累了,這會兒又到了安靜的時候,便不再問。

林子邊緣處,樹影切爛月光,撒得碎銀滿地,春桃仍自躺在枯葉之上,見三人回來,甚是高興。常思豪道:“你怎麽不起來?”春桃臉色甚苦:“我被大小姐點了穴道,身子動轉不靈。”常思豪道:“吟兒,你給她解了罷。”秦自吟卻摟定了他的頸子,將頭縮在他胸口,又往深埋了一埋,一副慵懶憊賴、小鳥依人的樣子,也不吭聲。常思豪臉上一陣發燒,隻好叫阿遙先將春桃架起。

回到車邊,待要放下,秦自吟卻仿佛怕冷似地縮在他懷裏,不肯鬆手。阿遙先將春桃在車內安置了,又點起燈來,掛在內頂壁的小鉤上,道:“孫姑爺,你們坐在裏麵,我來趕車吧。”說著拿起鞭子坐上車夫的位置。常思豪無奈,隻好鑽進車內。

這大車十分寬敞,鋪著暖絨毛毯,有枕有被,角落擺著一個木製小鞋架,春桃穴道被封,身子軟軟躺在右側,常思豪先替秦自吟脫了鞋子,隨後自己也脫掉,放進鞋架,盤膝坐在春桃對麵。秦自吟頭如嬰兒般枕在他臂彎,身子瑟縮蜷躺在他腿上,仿佛貓兒鑽進了搖籃。

阿遙放下車簾,隻聽鞭梢兒輕響,車子緩緩啟動。

頂壁的小燈隨著車輪的行進微微地晃著,光線飄忽。春桃身不能動,眼睛一眨一眨,把常思豪瞧得越發窘迫起來,往懷中看去,秦自吟並未睡著,兩隻手兒扯著自己胸前的衣服,眼睛也正望著自己,那目光就像一個可憐的小動物被人捧在手裏,不知道命運如何。

他心中一歎,輕道:“吟兒,你將春桃的穴道解開罷。”她卻毫無反應。

春桃道:“沒有用的,這個時候,她誰也不理。有時連人也不許近前的,今天居然肯……肯鑽在你懷裏,倒真是奇。”

常思豪麵上一紅,隨即想到:“那是不是因為我自稱是蕭今拾月的緣故?”一顆心不由得冷了。

四人沉默不再說話,耳鼓中隻聽馬蹄得得,鸞鈴輕悅,偶爾有一聲抖鞭的脆響。過了一會兒,春桃的臉上**起來,額頭滲汗。常思豪道:“你怎麽了?”春桃道:“穴道被封久了,氣血不通,麻癢得讓人受不了,孫姑爺,我一個婢子下人,也不講什麽避諱了,求你動手幫我解了穴罷,要等大小姐好轉過來,還不知道要多久時候。”

常思豪一愣,心想:“她這半天忍著痛苦,原來以為我會解穴,隻因我是個男子,不好碰她身子。”說道:“你誤會了,我不懂解穴。”春桃道:“你的武功那麽高,幾乎和大爺打了個平手,怎不會解穴?”常思豪啞然失笑,道:“我哪是什麽高手,我隻會一套樁法,一套步法,還有簡單的發力原理而已,確實不懂別的。”春桃苦道:“那,那可糟了,這罪……哎喲……”她忍耐不住呻吟起來。

常思豪見她痛苦,心下著急,忽然想起在解剖秦逸屍身時陳勝一說的話,心想:“這穴道也不過就是以外力點戳,使筋肉錯位,氣血阻流,要解開想也不難。”便道:“你別急,我對人體結構倒是有些了解,但沒有把握解開,隻可一試,你記得她點的位置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