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喝住了馬匹,應道:“正是。”

那男子聲音立刻變得殷勤起來:“啊喲,果然是常大爺到了,小的姓趙,是臨風客棧的掌櫃,奉了於誌得於大爺的差遣,在此等候多時了。”

春桃道:“於誌得人呢?”

她在府內是久跟大小姐的近人,自覺身份不同,平時就連陳勝一這樣的總管也敢頂撞,府外辦事人員何嚐放在過心裏,所以說起話來直呼彼名,毫不客氣。

趙掌櫃道:“於大爺在敝店安排車仗事宜,命小的到鎮口候著常大爺的車駕。秦府的爺們兒大駕光臨,那是小棧無上的光榮,小的已經把客棧全部騰空,專為伺候各位,咱們這就請吧。”

春桃嗯了一聲,催動馬匹,車輛繼續前行,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來至客棧之外,在門口便已瞧得見院中秦府的禮車。於誌得接到通稟急忙迎出,引四人來至後麵三正兩廂的一個清靜跨院,問明需求便自去了。常思豪將秦自吟抱下車,阿遙在後麵低頭跟著。春桃將車交給店伴料理。過了一會兒,於誌得派人將蔬菜原料送至,兩個婢子洗手淨麵,親到廚下烹製食物,不多時一樣樣小菜端了上來,犖素搭配,熱氣騰騰,雖不及秦府內的豐盛,但二婢手藝絕佳,倒也做得色香味俱全。

常思豪坐在桌邊,左臂攏著秦自吟,任她坐在自己腿上,右手執筷。見菜色上全,二婢侍立於側,忙道:“你們也坐下來吃啊。”

春桃道:“奴婢在旁伺候便是,怎能與主子同桌共食?”

常思豪道:“出門在外哪講究那麽多?坐下一起吃吧,要不然該涼了。”春桃猶豫一下,也便應承,阿遙低著頭跟過來,與她並坐在下首。春桃瞧了她一眼,目光一領,似乎意思是:“這方形桌子,你怎麽和我擠在同側?坐在那麵不是一樣嗎?”阿遙身子不動,也不吭聲。

有春桃擋著一些,常思豪隻看得見阿遙的半張臉,心想:“她定是因車中之事在生我的氣,可得想個什麽辦法解除誤會才好。”一時又沒有主意。見她二人仍不動筷,知是在等自己,笑了一笑道:“你們女孩子真是麻煩。”為二婢各夾了一片火腿肉放進碗中,又打趣道:“要不要我幫你們裝飯?”春桃噗哧一笑,忙道:“不用,不用,常大哥,那婢子可就不客氣了。”伸手取勺,盛飯自食。阿遙略點點頭,表示謝意,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也不向這邊瞧,盛了些飯,慢慢吃起來。忽聽幾聲咕咕輕叫,卻是來自秦自吟腹中,常思豪笑道:“吟兒,你白天睡了一天,晚飯總要吃一些吧?”作勢要將她放下來。秦自吟卻惶惶然扯緊他的衣服,搖頭輕道:“我不。”常思豪道:“你肚子叫,自然是餓了,怎麽不吃?”

春桃對他性子有了些了解,此時已放開了心情,不怎麽再顧忌主仆之別,笑道:“依大小姐的病情,每天這時候懶言少語,躲人怕人,今日卻鑽在你懷裏不肯下來,自是麵對自己夫君,與別不同,你試著喂喂她,說不定她肯吃的。”常思豪麵露忸怩之色,心想我一個大男人這樣抱著已然夠尷尬,又怎能喂她飯吃?春桃道:“這些日子她有時犯起病來,一餓就是一天,你瞧她的臉,已經瘦下一圈了。”常思豪早就看在眼裏,心中豈能無數,歎了一聲,取匙剜了些米飯送到秦自吟嘴邊,道:“吟兒,來。”秦自吟現出極其恐懼的神色,身子挺著往後躲:“我不吃藥!我不吃藥!”

常思豪心道:“她怎麽這麽害怕吃藥?莫非……是東廠人給她灌藥的情景深深印在了腦海裏,以致她如此恐懼?”心中一陣撕痛,柔聲道:“吟兒,這不是藥,這是飯,你餓了,不吃飯怎麽行?”

秦自吟盯了他一會兒,僵硬的身子微微有些放鬆,道:“那你先吃。”常思豪無奈,依言吃了,又換了一支匙子,剜了口飯送過來。秦自吟仍是搖頭。常思豪道:“我剛才已經先吃過了,這飯裏沒有藥,你為何還是不吃?”秦自吟道:“剛才那匙沒有,這匙就有了。”

常思豪哭笑不得,說道:“飯都是這一隻碗裏的,又沒換過,怎會這匙有藥,那匙便沒有藥?”

秦自吟道:“你吃到嘴裏的沒有藥,喂我的就有。”

常思豪簡直頭都要大了,心想跟你這個病人可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照你這麽說,難道我還能先含到口中,再轉喂給你?側頭瞧去,見春桃笑眯眯地望著自己,阿遙低頭紅著臉,顯然也都想到了這一層。不由大窘,忖道:“我若與她對口喂食,那可……可就沒臉見人了。”尷尬了好一會兒,道:“那……那樣喂,我可不行,還是由你們來吧。”

阿遙似想說話,春桃在底下拉了拉她衣角,笑道:“有什麽不行的?要麽,我們先避出去。”作勢欲起。常思豪忙張手攔住,心想隻剩我們倆在屋裏,可就更不成話了,忽然想到個主意,重剜了匙飯,讓秦自吟瞧著,自己吃了前麵一小半,將後半匙遞到她唇邊。秦自吟微微一笑,張口吃了。常思豪大喜,忙喚二婢來看:“她吃了!她肯吃了!”卻見春桃在旁邊一臉壞笑,阿遙低低的聲音道:“我們平時也是這麽喂她的,並沒那……那樣。”常思豪登時臊得一張臉黑裏透紅,這才明白剛才是春桃故意逗自己。

好容易把這餐飯吃完,二婢將碗碟撤下,商量值夜的事,阿遙安排在後半夜,先去廂房睡了。

春桃將東屋床被鋪好,回來待請常思豪過去,見他眉頭皺著正自勸說,秦自吟卻摟定了他的脖子不肯下來,自己站在旁邊頗覺多餘,擰身便欲退開。就聽背後常思豪的語聲甚是慌惶,呼吸急促,道:“我不行了,你再不下來,我可……可要……”

春桃臉上一紅,心想:“不行了?他怎麽……莫非抱得久了,肌膚相親,暗夜中又綺思難遏,有些把持不住?”聽秦自吟沒有聲音,似仍是那副模樣一動不動。腳步聲響,常思豪果然抱著她進了東屋內室。

春桃心中亂跳,三步並兩步逃到屋外,想去廂房暫避,可是她正值情竇初開年紀,未經過人事,隱隱又有些心癢好奇,悄悄摸回,挑簾縫向裏偷瞧,見常思豪背對著自己的方向,已俯身將秦自吟按倒在床塌之上,心想:“他真是……真是要……”事到臨頭卻又不敢再看了,掩麵待逃,常思豪忽然衝出,叫道:“春桃,你來照看她!”身子一個箭竄已到屋外。春桃凝望著他去的方向,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那是茅廁的所在。想到自己打認識這位孫姑爺以來,從未見他有過這等狼狽滑稽的模樣,不禁莞爾,又想起剛才他喂大小姐吃飯時又哄又嗬,那張燭光下微笑著的男子麵孔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讓人心動,回味之餘,心下又有些酸溜溜的悵然,生出幾分自憐自傷的情緒來。輕輕一歎,低頭挑簾進屋,足尖剛邁過門檻,忽地一物劈風飛至,正中額前!

常思豪自茅廁出來,長出了一口氣,忽聽東屋內乒乓之聲大作,心下一驚:“有敵人!”嗆啷啷抽出雪戰前衝,還未進屋,就聽豁啦一聲暴響,東窗碎裂,木屑紛飛,一個矮胖身影自中射出,沾地一溜滾兒,眨眼到了牆邊。他剛要喊:“別逃!”定睛瞧去,卻是一個繡墩。

屋門“啪”地一開,春桃跌跌撞撞逃了出來,額上鮮血直淌,麵色惶急,一見常思豪,忙叫道:“不好了,大小姐又犯病了!”常思豪知道不是來了敵人,略鬆口氣,將刀歸鞘。春桃奔過來躲在他身後,說話仍是連籲帶喘:“大小姐被你抱著,特殊的溫順,我都要把這茬兒忘了,她今天發怒的時間延遲了有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沒想到發作起來倒更厲害。”常思豪道:“我去按住她!”

春桃道:“不可!前者馬明紹初到時趕上她犯病,曾用武力將她製伏,結果第二天她便目紅如血,燒得滿嘴是泡。讓她砸東西把怒火發泄出來,反倒好些。”話猶未了,秦自吟眉發直豎,已自屋中竄出。

常思豪見她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臉上罩著一層青氣,發這怒病的模樣還是初見,不由暗暗駭異,叫道:“吟兒!你冷靜點!”上前來拉她手,秦自吟左臂一格,右掌立起,一式大宗匯掌之雷貫雲城橫推而出,直取其胸!

常思豪縮身後退,叫道:“且慢動手!”秦自吟哪裏聽得進話,身形突進,又是一掌擊出,速度極快,裹身白綾仿佛處於烈風之中被倒扯開去,颯颯如旗。常思豪伸手格擋招架,二人戰在一處。跨院門口趙掌櫃跑了進來,一瞧這情況,苦著臉叨叨:“哎喲哎喲,這,這是怎麽了這是?這話怎麽說的這是?怎麽還打起來了這是?哎喲,我的桃木繡墩,哎喲,我的紅木花窗,哎喲,這刷的可是上好的蝦夷漆……”忽然“啪”地一聲,感覺一隻手掌拍上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