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遙腦中紛亂,提著水壺,來到東屋正房,見裏麵器物傾倒,亂七八糟,立時一愣,隔了會兒才想起來是被秦自吟砸了,轉到西屋,見她伏在**,正嚶嚶哭泣,知是犯著病,不敢驚動。退身出來,直勾勾瞧著院中發呆,隻覺春桃所說那幾句話在耳邊翻來覆去,震得腦子轟轟直響。忽覺手中沉重,低頭瞧見水壺,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要去給常思豪倒水洗腳。一瞥之下見西廂房屋中閃著燈光,便奔了過去。

屋中水聲嘩響,常思豪外衣弄髒,脫下正在清洗。阿遙進來瞧見,忙道:“孫姑爺,這是婢子的活兒,您怎麽做起來了?快給我。”常思豪笑道:“洗個衣服有什麽大不了的?何況上麵都是些浮土,洗起來容易得很。”又道:“咦,你剛才叫我什麽?”阿遙被他問得一愣,神情隨即轉黯,嘴唇輕抿,也不回 答,俯身來取洗衣盆。

常思豪截手拉住她腕子,道:“阿遙,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阿遙掙了一掙沒有甩脫,口中道:“我沒有,我幹什麽生……”忽想起車中之事,臉色一黯,道:“你放手。”常思豪苦道:“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身子……,唉,你罵我打我都可,可別這樣。”

阿遙道:“我哪樣?你不是說沒瞧見麽?我生什麽氣?”

常思豪微顯忸怩:“我……瞧見了。”

話一出口,兩個人目光相對,一對麵孔燒得通紅,仿佛要開鍋冒汽一般,都尷尬在那裏,也忘了要掙力。

隔了好一會兒,阿遙麵色轉白,側頭淒淒然一笑:“我在少主爺手下時被扒光鞭打,早就沒有半分尊嚴,被人看了身子又有什麽打緊?何況我的身子,在你那日初進府時便看過了,再多看一次又有何妨,何必道歉?”常思豪聞此言手上一鬆,霍然站起,阿遙猝不及防,一跤跌坐在地。

常思豪猛地一揮手,憤憤地道:“你出去吧,就算我需要有人洗衣伺候,也不要你!”

阿遙扭過頭去,嘴唇抿緊,淚珠大顆大顆從頰邊滾落,默默起身向外便走。

常思豪見之心中一軟,忙過去將她拉住,溫言道:“別哭了,好麽?我不是吼你,唉……,別人不尊重你是別人的錯,你自暴自棄,自己瞧不起自己,那又怪誰呢?”

阿遙身子凝住,晃了一晃,終於一頭撲進他懷裏,大哭起來。

常思豪長長歎了一聲,緩道:“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我知道,貧窮不會要了人的命,可是貧窮帶來的恥辱感卻是要命之極。總是被人瞧不起,久而久之,自己也便忘了什麽是尊嚴,什麽是臉麵。常言說笑貧不笑娼,人們給窮人的同情,甚至不如娼妓!你說這世道有多奇怪?”

他輕撫著阿遙的發絲,任她的淚水濕了胸膛,緩緩道:“你可放過爆竹麽?”阿遙微愕:“沒有。”常思豪道:“嗯,女孩子是不玩爆竹的,我們男孩子倒是喜歡得很……”他目光黯淡了些,“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春節富戶人家放爆竹,崩了一地碎紅紙,富家少爺轉身一走,我便和一群小孩子搶過去,在碎紙中翻找沒有燃著的爆竹,以便放著玩兒。富少爺回頭瞧見我們這副窮酸樣兒極是開心,便指指點點,大聲嘲罵,並拿出一掛爆竹來,說我們誰給他磕頭,汪汪叫幾聲,便送誰幾個爆竹。”

阿遙精神漸轉到他的講述上,淚水漸消。隻聽常思豪續道:“有幾個小夥伴貪玩,覺得磕個頭也沒什麽,便跪了下去,我也在猶豫,忽然間來了一個大人,上去拎起其中一個叫小山子的,揚手就是兩個大嘴巴,原來正是小山子的爸爸。他爸爸讀過幾年書,沒考上功名,是個落迫文士,隻靠著替人謄寫卷宗賺些微薄收入。當時他揪著小山子罵道:‘你這沒骨氣的!別人瞧不起你,你自己便不能瞧得起自己麽?你當自己是狗,人家又怎會把你當人?’”

阿遙身子陡然一顫,心中隻有那兩句話在不斷震**回響:

“你當自己是狗,人家又怎會把你當人?”

“你當自己是狗,人家又怎會把你當人!”

常思豪沉在回憶裏,眼中閃動著振奮之色,道:“當時我直愣愣地呆了半天,生平第一次明白了‘骨氣’的含義,不但沒有下跪,把手中撿到的爆竹也扔了,昂首挺胸地走開去,隻覺得一時間天地是那麽廣闊,陽光是那麽明燦,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可是在我心裏,卻似變成了全新的一般。打那以後,雖然生活依然窮困,嘴裏吃的是野菜、草根、樹皮,可是卻再沒有感覺到自己比誰低氣,比誰下賤!”

他雙手抓住阿遙肩頭,將她稍稍推離,直視著她的眼睛:“你想一想,為什麽同樣的人,我們卻要被當做是人下人,要自憐自哀、歎說自己命賤?賤的倒底是命運,還是我們自己的心?那些為富不仁者,雖然家財萬貫,可是無惡不做,背地裏不知要被多少人唾罵,和他們相比,我們雖然身無長物,可是心正行端,有什麽不能活得心安理得的呢?你被買來做婢女,服侍人自是本職,可是心裏絕對不要忘了真正的自己,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知道嗎?”

阿遙望定了他的眼睛,本來已經止歇的淚水,複又滾滾而下,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常思豪很是滿意,伸手替她揩去腮邊的淚珠,臉上笑意盈然:“好!好阿遙!別再哭了,好嗎?”

阿遙擦抹眼角,抿嘴一笑:“我這是高興的呀。”

常思豪笑道:“高興也哭,不高興也哭,你倒是和小花一樣呢。”

阿遙眨著眼睛問:“小花是誰?”

常思豪笑容微斂,背過身去,輕踱半步,道:“是我妹妹。”隔了一隔,補充道:“她……已經死了。”

阿遙神色一黯,長睫垂低,忽然想到些什麽似地,略微遲疑了一下,怯怯地試探問道:“常大哥,你……願意做我的哥哥嗎?”

常思豪聽得一愣,回過身來:“你說什麽?”

阿遙道:“我是想,你既然讓我叫你常大哥,倒不如我們索性就結為義兄妹,你,不會嫌棄我罷?”見常思豪神情有些猶豫,連忙續道:“怎麽,你不願意?那……那也不勉……”

常思豪忙截口道:“不,我……願意。”後三個字說得甚輕,目光有些閃爍。心想:“前番我憶起她心杯接雨以**雲天之喻,還道是她說要為我掃盡心頭的陰雲,要我快樂地活,內中含著些情意,是在偷偷喜歡我,原來,嗬嗬,原來是我在自做多情。可笑,可笑!”

他手掌撫在阿遙頭頂上,瞧著她的麵龐,心想:“有這樣一個妹妹,倒也不錯。”越凝神望去,越覺得仿佛自己那亡故多年的小花妹妹,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就站在自己麵前一般,心中那一點微微的失望也化做了歡喜。笑道:“太好了,小妹,自從認識你開始,我便曾留心,覺你性子溫和,善良可愛,心裏喜歡得緊,有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我終於又有了一個親人,從此以後,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阿遙見他如此高興,心中酸澀歡喜,也展顏隨他笑了起來。

兩人言語定約認親,也不講什麽形式,次日天明趁於誌得來時,對眾人說了,大夥都道恭喜,於誌得笑道:“常爺認下了妹子,這可是件大事兒!咱們雖在行路之中,可也不能馬虎了。”吩咐人道:“你們幾個,出去到成衣鋪,叫裁縫來,咱們給阿遙姑娘量身挑兩套新衣裳!”阿遙連說:“不用了。”於誌得笑道:“應該的,應該的。常爺,不如您再陪著阿遙姑娘到首飾街上,由她親自挑幾樣可心的買了,當做紀念。”常思豪道:“好啊。”阿遙道:“我戴首飾可不成樣子,還是算了。”於誌得笑道:“那怎麽行?一定要的。”春桃側目笑道:“咱們這是在行路上,一切因陋就簡也好,阿遙不想要是懂事,你卻偏來湊熱鬧。”於誌得哈哈一笑,不再堅持。常思豪問:“軍帳可購得了?”於誌得點頭,揮手叫人拿進來,常思豪驗看一番,見其形製與軍中所用一般不二,做工卻細致很多,一問才知是他召了鎮上所有的裁縫,連夜趕製而成的,當下收了。

兩人計議一番,於誌得率大隊先行,常思豪因昨日秦自吟照例又哭又唱鬧到淩晨,兩個婢子和自己都沒得休息,便決定延歇半日再走。

一覺睡來,醒時卻已近黃昏,吃罷晚飯,又購了各種點心幹糧收拾行裝,四人這才上路。

夜裏清靜,秦自吟犯病大笑也不會引人圍觀,怒起來跳下車,打常思豪一頓,也便消火,待到淩晨時分,聽著她的歌聲趕路,和著馬蹄得得,鈴兒丁當,倒也趣意盎然。於是便就此沿續下來,白天在僻靜處紮帳休息,夜間行進。

不一日來到恒源縣城,於誌得將四人迎進店房,奉上一遝紙,道:“這是前者少主爺派人先行來此,所購土地的契約,時間倉促,總共買到兩千三百七十九畝,數字零散,不大好看,屬下找本地土人幫忙篩選,去掉了一些不夠肥沃的、灌溉不便的等等,湊成兩千畝的整數,請常爺過目。”

常思豪接過來看,最上麵一張,是匯總列表,寫著購哪處地,主人名姓,所耗銀兩多少等等,下麵一張張果然都是地契,他生自農家,深知若無官府苛捐雜稅,種種盤剝,一畝好田,足可供養兩到三人生活,那些禮箱中的物品如何貴重,在他眼裏都不值一提,未曾放在過心上,手頭捏著這一遝地契,卻覺沉甸甸的,禁不住微微發顫。問道:“那些農家,可都是出於自願麽?”

於誌得隻考慮著這份禮的份量夠不夠,倒沒料到他會問出這種問題,道:“這些土地麽,大多數是由大戶地主家購得,銀錢使夠,沒虧了他們的,一些農家世居於此,縱給多高價錢也是不賣,要不然湊夠三千之數,應該不成問題。咱們秦家人辦事向來公道,絕不相強,這點常爺大可放心。”常思豪點點頭,將地契和列表還給他,知道讓自己看不過是走個形式,道:“把這文書收據保存好,回去時交給少主便了。”於誌得點頭。

眾人休整一夜,洗澡換衣,次日起個大早出店房上路,恒山看近實遠,四十裏路程直走了半日才到山腳之下,隻見兩個人影遠遠迎了過來,其中一人二十來歲,是個尼姑,另一個卻是俗家打扮的少女,身上所帶寶劍窄細纖長。於誌得一望便知二人是恒山派人物,忙上前施禮通名。

那年青小尼道:“阿彌陀佛,常施主和於施主大駕光臨恒山,貧尼嚴律同師妹孫守雲,奉掌門師姐之命在此恭候多時,未曾遠迎,當麵恕罪。”於誌得見山腳下除了她倆,再沒半個人影,心中已是不滿,暗想:“恒山派好大的架子!秦家在山西呼風喚雨,比你們不知榮光多少倍,既然馨律知道是秦府來客,便再多派些人迎接又能怎地?弄這兩個人守在山腳下,不是寒磣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