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倒並不在意,還了一禮。

嚴律無甚表情,那俗家打扮的少女孫守雲卻天生笑臉,頗為喜興,見他身後有二人抬著擔架,上麵躺著個熟睡中的女子,大感奇怪,出言詢問。常思豪將求醫之事說了,卻隻說病症奇特,未提及此病緣起和其它諸事。孫守雲笑道:“原來如此,那麽各位請吧。”言罷和嚴律在前開路,引眾人上峰。

恒山主峰甚高,未到中途便入雲海,一路放眼四望,霧罩雲山,渺渺茫茫,如臨仙境,上得見性峰來,隻見前麵一座庵院白瓦石牆,仿佛堆雪削得,渾成一塊,四周圍灑掃幹淨,一塵不染。庵院正門上有一塊木牌為匾,長約五尺,寬一尺二三,顏色黑黃,裂紋道道,甚是古舊,上麵後三分之一處,僅有一“庵”字,筆劃乃是以鬆木削成小段,釘上去的,看起來頗為粗陋。常思豪瞧著這塊匾,心中奇怪。

孫守雲笑道:“常少劍想必好奇我派匾額為何如此殘損嚴重,這裏麵倒是有些緣故。”常思豪道:“是啊,已經壞成這樣,怎麽不修?真是奇怪。”孫守雲道:“嗬,是這樣,我創派祖師紅陰師太原是唐末時避難到此,見此地山嶺疊雲,鳥道懸空,頗為靈秀,便結草廬為庵在此修行,建立了天峰派……”

“請等一下。”常思豪打斷道:“這便不對了,剛才姑娘言說,紅陰師太所創的乃是‘天峰派’,怎地如今卻是‘恒山派’?莫非是口誤?”孫守雲搖頭笑道:“非也。常少劍有所不知,因這山脈原叫天峰嶺,故我派自唐末創立,一直稱為天峰派,傳了五百餘年,直到大明弘治年間,當時的掌門芸燈師太,也就是我們的太師祖,偶然救得孝宗皇帝一命,故而皇帝改封此山為北嶽,我天峰派也就此改了名字。”常思豪訝然道:“原來恒山這北嶽竟是皇封。”孫守雲笑道:“是啊,原來的北嶽恒山是在河北省曲陽縣,乃是太行山脈的一峰。”

眾人緩緩前行,孫守雲繼續道:“現在的庵院乃是後人建造,這塊匾卻是當年紅陰祖師親手所製,上麵原釘有無色庵三字,曆久經年,不堪風雨,朽損嚴重,南宋時掉落了一個‘無’字。”常思豪心想:“那樣一來,無色庵可就變成‘色庵’了,來上香的人,還不得把這兒當成妓院?”微微一笑,察覺失禮,便即忍住。孫守雲卻未當一回事兒,道:“當時派中弟子向掌門嵐煙師太稟報此事,要摘下匾來進行修繕,嵐煙師太卻毫不在意,擺手讓弟子們不必管它。眾弟子都道:‘無色庵變成了色庵,豈非大大尷尬?’嵐煙師太卻道:‘無色便無色,色庵便色庵,去留皆無字,無去又何添?’眾弟子大悟,遂不進行修補,就這樣一直掛到了大明。”

常思豪覺得此事很有意趣,讚道:“果然是前輩高人,風範絕俗。”

嚴律在側亦微微點頭,孫守雲講得高興,繼續道:“到了弘治六年,這‘色’字也掉了下來,本來無色庵沒了無字,卻留下一個典故,也算美事一樁,隻剩下一個字,可就不大好看了,我芸燈太師祖召集弟子們商量修匾,隻是這匾太過舊朽,隻怕一動就要弄壞,弟子們為之各出主意,爭論不休,座下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弟子,名叫雪山的,卻忽然發語道:‘本來庵無色,何必無色庵?即便無一字,一字也不添。’這本是她憶及嵐煙師太的舊事,隨口而發,卻不料芸燈太師祖因言開悟,向雪山尼施了一禮,登時證果涅磐,當時眾弟子們以為雪山尼竟能點化芸燈太師祖,可見慧根非淺,不顧她年齡幼小,便扶持她做了本派掌門,修匾的事也便再次擱淺,這缺字之匾就這樣一直掛到現在。”

常思豪點頭道:“原來這一塊匾還有這麽多故事,真想不到。”又問:“在下雖然不懂禪機,但是覺得雪山尼前輩那幾句話倒也頗有意味,芸燈師太能因之而開悟證果,也說明非同一般,為什麽姑娘剛才提及之時,語氣中好像有些不以為……”

“阿彌陀佛!”

嚴律插言道:“掌門師姐正在無想堂上恭候,常施主,請!”

常思豪和孫守雲正談得高興,被她橫攔這一句,差點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應了聲好,邁步進庵,心中暗想:“這嚴律倒是和馨律差不多,對待客人沒有個笑模樣也不說了,居然還粗暴地打斷別人的話頭,這倆人與晴音、涼音兩位師太一比,可真是天差地別。”此時又有二尼迎麵走來,常思豪認得是在大同見過的意律和神律,相行見禮已畢,命眾武士將禮物擱置院中在此相候,自與於誌得隨她二人穿廊而過,夠奔無想堂。嚴律留在前院負責招待。

無想堂不過是一個普通靜室,座落在正殿側後方,馨律手撚素珠,正候在堂內,遙見四人,合十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別來無恙?馨律有禮了。”

於誌得見她雙腳站在門裏,居然連門檻都不邁出來,眉心微緊,臉上便不大好看。

馨律瞧得清楚,微露愧色道:“貧尼受罰,在靜室思過,不可出無想堂一步,失禮之處,還望兩位擔待。”

常思豪大奇,心想晴音涼音兩位師太亡故,馨律便是恒山掌門,還有誰地位高得過她?竟能讓她受罰?回看意律、神律,也都神情尷尬。隻是人家派中之事,自己不好過問,道聲無妨也便遮過。禮畢敘說來意,將禮單奉上,馨律見是些布匹檀香之類,果然輕鬆收下,對於地契,卻以禮重為由相拒,於誌得稱是給庵院的布施,原為敬奉佛祖,並非給予她的個人賀禮,馨律無法,也隻好收了。常思豪不禁暗暗佩服馬明紹送禮有道,陳勝一識人之明。待她將禮單收起,這才道:“此來恒山,還有一事相求。”馨律道:“請講。”常思豪道:“內子秦氏,為奸人所害,身患奇症,特來求醫。”

於誌得聽他稱秦自吟為“內子”,不禁怔住,隨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時心頭酸暖,目光垂低。

馨律驚道:“什麽?此事何不早說?病人豈是可以耽誤的?人在哪裏?”常思豪道:“仍在院中未醒。”馨律聽說“未醒”,料是病勢沉重,急道:“阿彌陀佛!快帶我去看。”邁步到門邊,忽然一頓,有些尷尬,略一思忖,跺了跺腳,歎道:“也罷!”奔了出去。

意律神律和常於二人緊跟其後,不大功夫來到前院,春桃和阿遙正在秦自吟擔架之側守著,馨律瞧瞧病人臉色,又伸手去探她腕脈,隔了一會兒,不禁微微皺眉,道:“奇,脈象如常,絕非有病之狀。常少劍可將她發病情形,細細說與貧尼。”

常思豪一五一十說了,有不足之處,由春桃和阿遙補敘。

馨律聽完,陷入沉思,好久不發一言,常思豪與於誌得等人麵麵相覷,心中都是異常焦慮。

又過了好一會兒,馨律這才緩緩道:“此症甚奇,目前可以分析出來的是,尊夫人必然被下了藥,此藥又含多重藥性,摻合而成,每一種藥性,都針對一種髒器。天到傍晚時分,喜笑顏開,那是心火催旺之故,待到藥走腎經,水克心火,便會少氣懶言,膽小怕事,夜深時,麵色發青,怒火上揚,顯然是肝陽劇亢,醜時歎息愛哭,定是木缺金盛,氣串肺經,至於淩晨歌詠,又是氣血積於脾髒之故了。從發病時間和症狀上來看,被藥力影響到的是心經、腎經、肝經、肺經和脾經,這幾條經脈都是在夜間氣血運行較旺,自然也是在夜裏發病,這就是她晝夜顛倒的原因。”

常思豪喜道:“師太既知根源,必有治法!”

馨律搖頭道:“我隻是判斷出引起她發病的原理,具體被下的是何藥物,實難確定,至於如何克製治療,更是難上加難。”常思豪道:“恒山醫術甲於天下,望求師太大發慈悲,救她一救!”馨律見他麵色惶急,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感歎之餘也覺無奈,道:“阿彌陀佛!實話說貧尼從未遇過如此病症,治療起來並無把握,惟今之計,隻好先留她在山上,待天黑時觀察發病症狀,再針對病理調理試治,成與不成,可是難說。”

“多謝師太!”常思豪大禮稱謝,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不會把話說滿,把弓拉圓,既然同意施治,多半就有希望。

當下馨律命人將秦自吟抬至藥室房,自己研究病理不能陪客,便讓意律、神律合同嚴律召喚眾尼,安排齋飯為常思豪等人接風洗塵,常思豪提出要到晴音涼音兩師太靈前拜祭,便由神律單獨引著去了。

於誌得坐下來,不大功夫,小尼往來穿梭,盤碗陸續上桌,他執筷瞧去,左一碟水煮茄子,右一盤素炒豆腐,精細一點的也不過就是粉皮切絲加了點兒鹽,不禁大皺眉頭。偷眼向旁邊瞧去,意律等尼又不能陪著這些男子吃飯,一個個拎勺托桶站得遠遠,尤其那個嚴律,臉上沒點笑容,便這滿桌都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他好容易熬到常思豪拜畢回來,趕忙湊上去道:“常爺,咱們所帶武士皆是男子,在恒山上多有不便,隻怕影響了師太們的清修,不如留下幾個人伺候,剩下的由我帶著下山,回客店中聽信,您看如何?”

常思豪眼睛斜去,見桌心一碗白菜冬瓜湯,清湯清水,連點油星也無,秦家那些武士們一個個托著飯碗,筷子指來探去,少往回夾,心裏也就明白了,說道:“也好,你也不必留人了,這裏有春桃和阿遙伺候吟兒就夠。”於誌得點頭:“也好。”常思豪過去跟眾尼說明情況,意律心裏明白,連連致歉,將於誌得眾人送出山門。

常思豪、春桃和阿遙三人留下用罷飯食,又在客房暫歇。春桃道:“馨律那麽年輕,如何治得了大小姐的奇症?少主爺說的真是她麽?”常思豪道:“你有所不知,她在大同曾替老太爺裁發接過脈管,醫道很是高明,如今她已是恒山一派的掌門,咱們講話要注意分寸。”春桃垂頭道:“是。”常思豪歎了口氣:“但願馨律掌門妙手回春,能將吟兒早日治好才是。”忽地想起阿遙在路上說過秦自吟恢複神智,未必比現在這樣子快活的話來,內心又是一陣煩磨。他在屋中踱來踱去,難以安坐,好容易熬至傍晚,這才到藥室房探問情況。

此時秦自吟已然醒來,吃了些飯食,仍照例大笑不止,馨律熬得湯藥,她堅拒不吃,東逃西竄,最後隻好逮住強灌。

看到她那哀乞的表情,常思豪心如刀絞,不忍再看,退出回房。阿遙勸他道:“大哥,治病不是那麽容易,你也不必太過著急了,沒得大小姐沒治好,你倒先愁壞了身子,豈不是得不償失?”春桃也道:“有我和阿遙輪流前去照看,常大哥放心就是。”常思豪茫然點頭,眼中盡是無奈,兩女自知勸他不得,各自怏怏。

如此過了幾日,並不見秦自吟有什麽好轉,常思豪想這病去如抽絲,實也不能太急,心情漸漸放得平緩了些,閑來無事,便借修習樁功分神,免得自己胡思亂想。本來寶福老人所授之樁便是自然大道,講神不講形,隻要身帶樁意,行走坐臥皆是拳,無時無刻不練功,他這專心致一地練去,進境更速,隻覺一天一個氣象,一日一個更新。

這日練罷樁法,又在恒山派的練功場院中行了一陣天機步,全身舒泰,如沐春風,看天色不早,便奔藥室房來,隔著一層院落,就聽見牆那邊傳來女子的聲音:“好啊,馨律,你竟敢私出無想堂,這還把我老人家放在眼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