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零雨抿嘴低笑:“小黑,你的名聲,倒在江湖上響起來了呢。”常思豪絲毫不覺快意,道:“我在軍中殺的人多了,使大斧的和使大錘的也不是沒有,倒不認為聚豪閣那兩個與之有何不同。再者說,殺了人,也不是什麽光彩事,這名聲不要也罷。”荊零雨斜睨著他哂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那你想要什麽樣的名聲?”

常思豪想了一想,臉上露出對某些事情無法理解似的表情,道:“名聲又不當飯吃,要它幹嘛?不過,我家鄉倒是有一種皮影戲,幹旱時候,便要請來戲團唱一出求雨,很是好玩,若能像秦瓊、嶽飛、徐達他們那樣有名,被編到皮影戲裏唱一唱,倒也很有意思。”荊零雨白著他道:“唱什麽戲?煤球兒千裏送雞蛋麽?”說完噗哧一樂,臉上又染上了兩點紅暈,心想:“錯了錯了,趙匡胤千裏送京娘,京娘有情,匡胤無意,我倆呢,卻是各有各的喜歡,這麽一比,倒像自己要上趕著喜歡他,在主動暗示一樣。”偷眼向對麵瞧去,常思豪嘴角翹起,眼睛笑眯眯正掃著自己的臉,帶著些壞壞的成分,似是也想到了其中的隱義,忙解釋道:“小黑,你可別想歪了。”常思豪仰麵望著屋頂,仿佛直透出去看見了天空似的,一副悵痛兩難的表情:“唉,我明白你的心意,隻是,你已經答應要做你表哥的小媳婦,卻又如何能毀婚辭嫁,換侍良人?”

荊零雨聽他學著雪山尼的語氣,又提到那天自己對著野豬叨念的羞人話,不由大窘,待要分說,常思豪已經繃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你放心,朋友妻,不可戲,在下再傻,也不會傻到在你表哥手底下橫刀奪尼姑。”

朋友妻三字入耳,羞得荊零雨臉上通紅。一琢磨,他的話裏又含著多重諷刺意味,本說不敢奪,不敢戲是因為怕廖孤石厲害,又像是在說自己根本是沒人要那類的,他才不會傻到去奪呢!並且好好的成語橫刀奪愛他不用,偏偏要說奪尼姑,這不是誠心氣人嗎?剛要發作大聲吵鬧,常思豪伸指唇邊,“噓”了一聲,指了指隔壁牆。

荊零雨不願驚動人惹事,隻好忍下,哼了一聲,眼睛瞪過去,伸手在自己脖子處橫著一拉,意思是:“瞧你再敢取笑我,抹了你脖子!”常思豪頭一歪,吐舌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我死啦。”荊零雨噗哧一笑,氣散雲消。

二人用餐過後付了帳,牽出馬上路,眼見著紅日高遠,時間還早,也不急著趕,攏定方向,任著馬兒顛臀甩胯,踏雪慢行。常思豪刻意清了清嗓,高高地昂著脖子,斜眯著眼道:“本良人問過你籠子鋪的事兒,現在道上無人,可以說了吧?”

荊零雨冷笑著輕啐一口,道:“良人,良人,良你個頭啊!自己都是有孩子要當爹的人了,卻背著老婆調笑別家女子,語調比剛才那王文池還惡心。”

常思豪聽她提起這事,心頭微沉,暗想:“是啊,為何遠離了吟兒,我的內心裏便感覺如此輕鬆?是因為可以暫時避開痛苦和責任嗎?望著她令我自慚,望著阿遙,令我心暖,可在小雨麵前,我卻感覺無拘無束,一些輕薄的笑話也隨口便說,沒什麽掛礙,難道我也和那運城舵主遲鳳寬一樣,是個好色無幸之人?”

荊零雨探出頭瞧了瞧他,刮著臉皮,哂笑道:“難得,難得,你也有良心發現,不好意思的時候,我還當你這張大黑臉,永遠沒泛過紅呢。”

常思豪道:“煤球越黑越好賣,可不像某些人,雞蛋皮白沒人要,非得刷上紅色等著長毛才行呢。”荊零雨怒道:“臭小黑,再取笑我,便把你閹成鳥籠子!”常思豪學著王文池那猥瑣語氣,柔聲尖氣地道:“奴家正是求之——不得呢……”荊零雨聽得直冷,抱了肩膀道:“咿,起雞皮啦!好惡心!”常思豪學完這一聲,也覺得惟妙惟肖,真是惡心之極,不禁大樂,心想:“我跟她說說笑笑,倒也不打緊的,跟好色無幸沒什麽關係吧。”又學著王文池的聲音道:“那你還不趕快把籠子鋪的事講給我聽?否則奴家便一直這樣說——下去……”

荊零雨連連擺手,在馬上晃來晃去,一副要嘔出來的樣子:“我服了你了!我說啦,我說啦!”她兩手在肩膀上捋擦好半天,似乎終於恢複了點暖意,斜瞪了他一眼這才道:“討厭鬼!籠子鋪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嘛,還不都是些沒了小雀兒的?他們街麵上見的最多的,便是底下辦事的廠役幹事,就是俗稱的狗番子,番子上麵有檔頭管理,檔頭上麵的官名我可就記不住了,好像叫什麽役長,尊稱掌爺,俗稱一般就叫大檔頭,現在共有四個,也就是曹向飛、呂涼、曾仕權和康懷,號稱是東廠紅龍係統的四大台柱。”

“紅龍係統?”常思豪重複了一句。

荊零雨點頭:“對啊,東廠分為兩大係統,一紅龍、一鬼霧,紅龍在明,正常辦公都是他們這一係統的人,鬼霧呢,詭奇隱秘,莫測高深,就不大清楚了,連誰是當頭的都不知道,據傳這係統內人不多,但都是精英,向郭書榮華直接匯報,並且可以獨立行動,這還是我從盟裏聽來的,江湖上的人知道的更少。”常思豪問:“他們關人的監獄在什麽地方?”荊零雨道:“好像設在廠裏吧,東安門北邊,挺大個地方,我很少去,不老熟的。”常思豪聞言凝目而思,此時身後傳來馬蹄聲響,回 頭看,四騎遠遠奔來,打頭的是一個粗壯漢子,身軀頗大,將**那匹馬都顯得小了,與他並馬競馳的是個華衣中年男子,氣度雍容,鞍轡鑲銀,馬鐙上金光閃閃。後麵兩人,一個素衣長須,頗帶文氣,一個駝頭驢眼,頜極短而麵極長,一張嘴好像長在了下巴尖上。

轉眼間四騎豁刺刺馳到二人身邊,那粗壯漢子和華衣男子向常、荊二人略掃一眼,便即馳過,駝頭長麵者到近前時卻盯上了荊零雨,馬向前奔出一段,仍在回看,速度也放得慢了。粗壯漢子招呼道:“文池!看什麽呢?還不快點?”那駝頭長麵者道:“胡老大,你瞧那小妮子漂不漂——亮?就是年紀小——了點兒。”長須文士淡淡道:“走吧,一個禿頭,有什麽好看。”駝頭長麵者道:“咦?是麽?她戴著帽子我倒沒注——意。”又仔細回看兩眼,笑道:“白二先生好——眼力呀,唉,可——惜了,可——惜了。”華衣男子大笑:“文池啊,別著急,進了京師,一頓花酒少不了你的。”那駝頭長麵的王文池大喜,道:“那可要多謝毛大俠了,地方我定,如——何?”胡老大攏鞭笑道:“人家請客,卻要你定地方,莫不是你這廝有什麽念想?相好的在哪個堂子啊?”

王文池笑道:“要去,咱們就去獨——抱樓,不為別的,我就想看看那天下聞名的水,水,水姑娘。”他提到水姑娘這三字,簡直是色為之飛,結巴得更厲害了。毛一快道:“水姑娘?沒聽過。”胡老大笑道:“哈哈哈,管她什麽水姑娘,火姑娘,銀子一扔,就得給我變成光姑娘!”四人大笑著抖韁縱馬,漸說漸遠,踐雪而去。

荊零雨在馬上氣得直抖,常思豪笑道:“那姓王的誇你漂亮,有什麽可生氣的?”荊零雨甩了個響鞭,罵道:“少廢話!本姑娘生得漂亮,還缺人誇嗎?”常思豪道:“那不一樣的,這姓王的看起來很好色,想必花街柳巷沒少逛了,見過的女子何止萬千?非是特別耀眼生光的姿容,也不會令他這樣。”

荊零雨一聽倒也有理,心中添喜,不無得意,怒氣少平,忽又向他呸了一聲,道:“你這蠢蛋,這麽一說,不是拿我去跟那些妓女比了嗎?”常思豪笑道:“比的是容貌,不是身份呀。”荊零雨冷冷一哼,不言語了。二人繼續前行,沒過多久,她冷不防一鞭子抽了過來,嚇了常思豪一跳:“你幹嘛?”

荊零雨怒衝衝地道:“你這混蛋,我才聽明白,什麽叫‘特別耀眼生光的姿容’?”

常思豪微一遲愣,隨即明白,大笑起來。荊零雨舉鞭又抽,他縱馬躲開,忍著笑道:“這回我可真不是想諷刺你!”荊零雨叫道:“臭煤球兒,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揮鞭趕來。常思豪哈哈大笑:“你再頑皮,帽子掉下來,可就真要耀眼生光啦!”一邊說一邊躲避。

二人縱馬在大道上東竄西繞,追打不休,留一路笑罵歡聲。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山隈處的陽光稍隱沒一些,天地間的溫度便如退潮般隨之而去。

陰雲亦隨之凝聚彌合。

雪覆天涯白山遠,路黑一線兩騎飛。

京師已近。

登上一處向陽雪化,衰草灰黃的高丘,常思豪立馬枯槐之下,向前望去,但見遠處如霧般炊煙灰沉沉籠罩下的,是一大片看起來很是低矮的房屋,色彩駁雜,基調灰暗。

這片仿佛瓦礫堆似的房屋卻簇擁著一座雄偉的大城,既高且闊的城牆,將城裏和城外,隔成兩個世界。

寒風蕭蕭,天地瑟瑟。

雪花零星散落。

——這就是我堂堂大明王朝的都城麽?

當今天子隆慶帝,就在這麽個地方,帶領著閣臣卿相,統禦治理著萬裏江山?

提督東廠的馮保、郭書榮華,率著曹呂曾康四大檔頭,就在這樣一個地方,監懾四海,作威作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思豪胸中豪氣陡生,扯絲韁手按雪戰刀柄,仰天長笑,聲震四野!

**馬鬃尾皆炸,抖起神威,隨之唏溜溜一聲嘶嘯,擺頭涮胯,興奮已極。周遭枯枝戰栗,梢頭簌簌,遍地草葉狂飛。

“進城!”

一聲虎嘯,鐵騎破風**雪,自這高坡當先馳下。荊零雨隨後追去——但見,暮靄四合人抖擻,鞭爆驚雷,騎上飛蝶衣。

萬裏雄山披玉甲,銀龍散鱗日月昏,蹄聲奮,天下起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