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零雨拿筷子捅他道:“瞅、瞅、瞅!看什麽都新鮮!這邊沒有?非抻脖子往人家那瞅什麽!”

常思豪“哦”了一聲,自知失態,回看時,果然周圍牆上都有字,近處靠梯旁這壁上也有,細看時,一首寫的是:“麵朝西來耳聽東,望斷高樓燕巢冰。多情倒底一生月,渡口筏輕走漁燈。”

他對詩文不大懂,隻覺念著還順口,瞧不出什麽好來,往下再看,還有什麽“燈下觀美分外嬌,桃源秋色豈蕭蕭。誰知發結連心鎖,難抵柴米歲月刀”、什麽“自古相思最銷魂,紅塵既墮樂紅塵。持明不舍終遂願,大愚若智亦高人”等等,好像都是些書生、文人感情受到挫折、留墨於此,情情愛愛的,無甚看頭。往北牆瞧,寫的大體也都差不多,個中倒有二三首,看上去像是誇人,又像罵人,好像帶著彼此爭勝、打筆仗的意思。

他越看心裏越有氣,尋思:“這些字跡也不算太舊,邊關打得亂馬人花,每天都有人死,京師這邊卻有人閑得要命,寫這些狗屁東西。”低頭準備繼續喝酒,卻聽兩個文士在那仍讚不絕口,心中反感一生,倒想起荊零雨的話來,心說大好人生,自己確實不該總這麽壓抑激憤,還是開開心心些好,那兩個窮酸聊得這麽熱鬧,不知在耍什麽寶?不由自主地,眼睛又往那桌瞧去。

那兩個文士側臉看字稱讚,留給這邊兩個後腦勺,常思豪的目光越過二人落在牆上,倒是一愣。

隻見那牆上的題字很長,黑壓壓的占了一片,不細看倒像一幅畫。寫的是:“酒醉成狂且,遺溺玷綺羅。漬跡如疆拓,一派好山河!憐我邊民難,相扶捱饑渴。強暴卷地來,鐵蹄迸魂魄。婦女麵塗泥,啼嬰入鼎鑊,茅蘆起紅蓋,烈火滿城郭。歎我九州中原地,英雄男兒無幾多!恨不能隨紅玉、學譙國,仗劍西去平韃虜、收番魔!提得單於摜帳下,遊四海、示東倭!”

前麵幾字,尚有幾分絹然秀意,然愈往下,筆力愈狂,字體忽大忽小,如刀劈,似斧剁,如鴉驚,似水決,狂暴無端,直有破壁之勢,至到最後,簡直撕天裂地,難以辯識。落綴五字:“河東水顏香。”勢如疾風摧竹,紛飛刀葉。最後那香字旁下尺餘,還有一個極大的墨點,呈放射狀崩炸開來,顯然是寫到最後,憤力擲筆於牆所致。

忽聽嗤兒地一聲輕笑,回頭看時,荊零雨眉往高分,眼眯成半,餳餳鬆鬆一副不以為然模樣,道:“這詩不像詩詞不像詞的玩意兒,不知是哪個寫的,真是丟死人了。”常思豪道:“剛才那兩位先生好像說,是什麽風塵女子所書。”荊零雨道:“嗯,把尿褲子寫成詩,天下少有,也就是風塵女子,才有這等厚臉皮。”常思豪道:“什麽尿褲子?你別瞎說。”荊零雨嘻笑:“我怎麽瞎說了?她不是寫得很清楚了麽?說她自己喝酒醉成個傻屌,尿了褲子,尿漬像邊疆線一樣擴展開來,就像一片好山河。”

“哈哈哈哈,”隻聽西桌那身穿畫袍的文士清笑幾聲,道:“這位小師太好學問哪,若不嫌棄,請兩位過來共飲一杯如何?”荊零雨見他氣度雍容、眼底含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頭上帽子,心想:“這人眼睛倒是尖得很。”笑著甩個眼神兒過去道:“你這人太也寒酸小氣,連邀客也不大方,貧尼雖然年紀還輕,但是酒量可是不小,等閑的三五斤下肚,也隻當墊個底兒,你隻請一杯,那還喝個什麽勁兒?”

那畫袍文士大笑:“哈哈,師太挑得是,那麽請二位過來,咱們放量暢飲,一醉方休,如何?”荊零雨道:“算啦,我不過解釋了一下那蹩腳的尿褲詩,你說我學問好,便是諷刺,我又何必過去受你譏誚,自取其辱?”常思豪知她自變成小尼姑之後,脾氣大漲,怕她惹事,忙使眼色。那畫袍文士笑道:“師太差矣,在下是真心佩服,絕無它意。須知‘且’這一字,本是極古,傳至今天,原義早泯,今人多已不知,師太竟能一語道破,顯然學識非同尋常。”荊零雨臉上微紅,哼了一聲:“一個象形字,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常思豪心想:“象形字?象形象形,莫非是取其形象?小雨剛才解釋‘狂且’是傻屌,那麽‘且’多半便是屌的意思了,那,那豈不成了男子的**?”又聯想到且字的形狀,登時會意,這才明白她為何臉紅。

那畫袍文士微微一笑:“師太忒謙,須知古象形字,世人所知極少,師太小小年紀能明其意,相當難得。不過聽方才師太話中之意,似乎對水姑娘這首詩頗不以為然,隻怕識見又稍落下乘。須知詩文一道,最忌限於格律韻腳,種種製約。詩之精華,全在一個意字,有詩意便是好詩,有境界自成高格。一意雅達,則峰穿雲海,石破激流,境界全出,豈在枝末文句。水姑娘此詩簡白狂放,卻含著一腔愛國深情,尤其最後三句連排,豪氣生虹,於在下眼中看來,實是難得的佳作。”

常思豪聽得“水姑娘”三字,微微一愣,又看牆上字跡,這才明白:“這落款是河東水顏香,我還道是作者姓顏,叫顏香,奇怪這‘河東水’不知是什麽地方。原來人家是姓水,這姓氏可少見得很。”又想:“王文池口中所說獨抱樓的妓女,便是叫什麽水姑娘,看來姓水的人也確是有的。”

荊零雨不以為然地道:“有愛國之情,也不必籍尿褲子的時候寫出來吧?這等不知羞恥,簡直丟盡了天下女子的臉。”那畫袍文士淡笑道:“聽說高閣老離職時,郭閣老於此設宴,請來了水姑娘彈唱助興。當時大家談議國事,痛斥時非,好不痛快!水姑娘大醉失態之後乃提此詩於壁上,以抒其慨,以暢襟懷,曾博得滿堂彩聲。其實美酒當前須一縱,狂起長歌是天真,這又何嚐不是水姑娘的純真可愛之處呢?”常思豪點頭:“我雖不懂詩文,但也看得出這詩寫得幾乎和真實情況一樣,讀來讓人心痛,總比那些寫什麽花花草草、傷春悲秋的要好些。”

那桌的青衫文士接口道:“正是,此詩寫邊境慘景如畫,使人有如目睹親見一般。水姑娘壯氣慨然,而且大醉失溺之時,仍能想到國家興亡事,顯然素日裏亦是憂思國事,心裏掛記著民間的疾苦。”

荊零雨白了他一眼,口中低噥:“哼,你們跪在石榴裙下看人,當然瞅她高大無比。”她語聲甚低,連身邊的常思豪也沒大聽清。

畫袍文士掃著常思豪腰間的長刀,巍然一笑道:“這位俠士,倒是與在下興味相投,不才厚著臉皮,再相邀一次,未知閣下能否賞臉?”常思豪見他如此客氣,幾次三番相邀,不好薄了他的麵子,便起身拱手:“如此叨擾了。”荊零雨卻坐著不動,臉上一副洋洋不睬的表情,自顧自地斟酒喝。

那二文士所點菜肴並不甚多,正中央一個火鍋,炭火燒得正紅,常思豪來到桌邊坐下,隻覺暖氣烤臉。畫袍文士上下打量著,見他頭戴蒼狼暖帽,身穿虎皮坎肩,紅絨夾襖,外罩飛翎鶴羽氅,雪狐圍脖掩頸,銀絲寬帶紮腰。江波綠的褲子,膝下翻毛羊絨裹腿,一對豹頭戰靴,雖然土氣,卻也十分雄壯,執壺為他斟了杯酒,笑問道:“敢問這位俠士貴姓高名?”常思豪道:“不敢當,小姓常,常思豪。兩位先生……”畫袍文士“哦”了一聲,臉現訝異道:“莫非是隨秦浪川趕赴大同助守城防,水夜跳城舍身炸屍堆,百騎衝營,一招分二將、飛刀震俺答的常英雄?”

常思豪未料在京城亦有人知得此事,忙道:“炸掉屍堆也算不得什麽,至於衝營,那是多虧了秦老太爺的計策,驅了俺答南下掠得的牲畜在前麵開道才獲全勝。我不過出了些力氣,哪裏算得上什麽英雄。”畫袍文士笑道:“常俠士忒謙了!在下姓江,這位先生姓朱。我二人皆‘百無一用’之輩,早聞常俠士諸般英雄事跡,沒想到今日能在京師得見,幸何如之啊!”對麵那青衫文士也點頭微笑:“千般皆有定,萬事盡隨緣。江兄,咱們見著常俠士一麵,這京城就不算白來呀。”常思豪拱手為禮:“江先生,朱先生,幸會。”三人端起杯來,相互致意,一飲而盡。那穿畫袍的江姓文士對破俺答一役甚感興趣,問及相關,常思豪一一講述經過,當日戰鬥情景乃他親身經曆,談起來自是意興湍飛。兩文士也聽得頻頻點頭,胸懷大暢。三人酒到杯幹,喝了個痛快淋漓。常思豪這會兒離西牆近了許多,述罷往事,眼睛瞧著壁上這詩,愈看愈覺凜烈殘酷,血雨腥風撲麵而來,仿佛此身又回到家鄉、回到邊境戰場,對這位水姑娘不由又多生出幾分敬意和親近之感。說道:“這詩壯懷激烈,十分大氣,真沒想到竟是出自女孩兒家的手筆。”

江先生道:“常俠士說的不錯,不論是詩還是字,均可以看出作者雖身為女子,卻未有絲毫的自卑怯懦,而且睥睨四海男兒,頗有顧盼自雄之感。其實隻要有這份壯誌豪情在胸,不管生為男兒,還是女子,又有什麽區別?水姑娘在這方麵,確實高尋常女子一籌。”

常思豪揚手指道:“那學紅玉一句,想來說的是當年大宋朝名將韓世忠的夫人梁紅玉了,卻不知那譙國是什麽人,想來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巾幗英雄吧。”江先生笑道:“是啊,譙國指的是譙國夫人,她是南朝梁武帝時人,為高涼太守馮寶妻室,曾率兵平過叛亂,德威廣被,保得一境平安,被稱作是南疆柱石,民間則稱其為聖母。”常思豪有些訝異:“原來這譙國夫人有過這麽大的功績,我卻從未聽過,實是孤陋寡聞之至。”江先生擺了擺手:“那倒也不是,大象無形,大音稀聲,有些人也都是因緣際會,遂成其名,譙國夫人的事跡能留傳後世,已是難得。更有許多英雄藏於草莽,卻默默無聞,少有人知呢。”

朱先生手攏符袖,撚須笑道:“是啊,英雄埋沒,猶如土內藏金,須知黃金存儲起來,雖能保值,卻又與腐土何異?錢財隻有在易貨流通中才能體現其價值所在,而英雄也要做出一番事業,方才不負此生。在下稍通相學,觀常俠士威姿凜然,乃是大貴之相,前途不可限量,未知閣下對當今時世,有何看法,有何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