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拿著冰糖葫蘆的也是個少女,前發及眉,水鬢如刀,頭頂斜插藍色花蝶玉滴銀步搖,身著紫衫,外罩暖氅,一張俏臉在外麵經冷風吹拂,上樓時還未完全轉暖,卻也泛上了幾分血色,仿如桃身上的一抹紅暈,嬌絨明豔,說不出的好看。

荊零雨見與她走了個對頭,強作鎮靜,摘下帽子在手裏拍打著,邁步向下走去,常思豪跟隨其後。

那紫衫少女見了她的光頭,含驚的眼神立時又軟化遲疑起來,呆呆看著他二人在自己身邊走過,又轉過身歪著頭繼續看他倆的背影。

隔了一隔,她忽然叫道:“小雨!你是小雨!”

“小黑,快跑!”荊零雨話出人飛,一個竄身掠下樓梯。

那紫衫少女呼聲:“別走!”向下疾衝追來。常思豪雖然不知緣故,但又豈能讓她將荊零雨逮去?身子一橫攔在梯口。紫衫少女大叫:“讓開!”一掌擊出。

眼見掌到麵門,常思豪伸手格去,紫衫少女卻忽然變招,探指向他腰間疾點,常思豪看這一指來勢,雖不知那是什麽穴位,可也知她這是要戳胯側一塊肌肉的根部,使自己失去行動能力。立時屁股後縮,一掌撩擊而起。那紫衫少女翻掌下按,由於二人都不知對方根底,又無傷人之意,故而所用力道均是不大,兩掌虛沾,聲息皆無。

那少女急抽回手時,見荊零雨已經逃下二樓,急忙叫道:“喃姐快來!小雨在這兒,已經跑下樓去了!”

話猶未了,啪!啪!兩聲窗響,寒氣入樓,三個人影飛出,墜下,分堵樓門,同時又有兩個影子飄至梯口,一紅一白,正是常思豪方才看見坐在鵝黃裙女子身邊那二人。

白衫少女問:“這人是誰?”急切間說話,居然語聲極柔,平和致遠。

那紫衫少女回頭看見她,尚未及答話,那穿紅衣的少女已經一記空拳擊出,中途五指分開,插擊常思豪麵門,口中說道:“管它是誰,不閃就打!”

這一擊力貫梢節,速度極快,卻並無任何風聲,顯然含有專破硬功的暗勁。

白衫少女急忙用手一拂,阻她攻勢:“紫安,不可傷人。”紅衣少女麵急帶嗔:“雪冰姐,你別攔我!”回指向那白衫少女的手掌撥去。紫衫少女跺足大急,拿糖葫蘆指道:“唉呀,咱們先把這人逼開!別傷他就是!”那二人會意,一左一右,一占中門,揮掌齊上。紅衣少女在左,出指如箭,專攻頭麵。那白衫少女在中,掌力柔和,恍如微波撫遠,攻取常思豪胸前。紫衫少女兩手抓著冰糖葫蘆用不上,便甩腿點踹常思豪的脛骨。

常思豪在萬馬軍中,麵對槍林戟海視若無物,又豈懼群戰?身子不退反進,微微搶前,雪戰刀遞出,刀柄磕向紅衣少女攻來的右手腕骨!

同時腳下天機步移動,右足踏處,卡定方位,膝頭微偏,由內而外,頂擠紫衫少女的膝彎。

紅衣少女力求一招克敵,出手甚急,招式使老,難以收手,目中訝色突顯。

刀柄與她腕骨似挨未挨之際,常思豪撤力,僅留半成,輕輕一磕——在他眼中,這一隻纖纖素手,不過是幾根組合在一起的白骨,外麵所覆筋腱皮肉的位置,再明顯不過。在軍中為廚之時,一條胳膊扔在案上,他用刀背一磕,骨節便能脫開縫隙,讓刀刃可以輕鬆遊走其間。這一磕全在勁巧、找位準確,否則以人骨之堅,利刀大斧也難免碰出豁來。

時至今日他亦不知道,自己這輕輕一磕的功夫,遠勝於世間所謂“分筋錯骨手”不知多少倍。分筋錯骨手的功夫因為出手極易致人傷殘,所以武家一般隻能用木架、假人來練習,與人對練時也萬分小心,得手即收不敢使力,哪像他這般每日裏對屍體敲來打去毫不在乎,甚至還要剖開看其內部 構造,輕輕鬆鬆地琢磨判斷出敲哪裏可以更省力,從而找到更好更快地達到令骨節脫散的辦法?

間不容發,這一刀柄已輕輕碰在紅衣少女腕間!

那少女隻覺腕間微麻,並不甚痛,手掌卻耷落下去,身形立頓;紫衫少女步位被卡,身子歪斜,險些把糖葫蘆扔出去,要換步起腿還需要一個準備時間。

一人破攻,一人延緩。常思豪贏得一個刹那!

白衫少女掌已攻到!

雪戰刀柄就勢一側,直取她肘窩。

他本可將刀指向對方腋下和腰間,因為距離相差不多,他的手臂加上刀身長度,已然占優。

但是常思豪不貪。

因為眼角餘光看到,紅衣少女隻是一右腕受挫,她性急並不施治,左手並指如劍已在準備,馬上即發,而紫衫少女也已換了步位,第二招已然遞在途中!

他需要用一個最有效的局部勝勢贏得更多的對敵整體時間,否則就算擊退白衫少女,自己也會變得手忙腳亂,落於下風。

一個刹那的刹那,已然足夠。

白衫少女果然難以避開,肘窩被點,小臂失力。

右麵一腿擊到眼前!

——小靴忽然改了方向,向左滑去,正迎上紅衣少女攻來的插指——紫衫少女驚叫:“紫安,別——”想收腿已是不及。

紅衣少女指尖一凝,收住真力,同時感覺腰上一麻,已被刀柄點中,她怒罵道:“冬瑾,你幫外人!”那紫衫少女急忙解釋:“是他……”身子一軟,斜向癱倒,也中了一刀柄。

白衫少女輕歎一聲,收勢站定,使手一托,將自己的小臂複位,略施一禮道:“多謝兄台手下留情。”

常思豪抱刀還禮:“得罪。”

紅衣少女左手尚能活動,將自己腕子端上,解了身上穴道,那紫衫少女也解穴起身,二女交遞眼神正欲再度攻上,白衫少女道:“住手!人家剛才若是用刀,咱們還有命在麽?”

紫衫少女臉上發燒,知恥收勢,紅衣少女卻怒道:“打不過他又怎地?大不了死在這裏!”掌指一擺,又待複攻,忽聽有人道:“紫安住手!”

這平緩的聲音中似有無上威嚴,那紅衣少女聞聽,即刻收身退步,不敢再動,目光卻仍狠狠斜標著常思豪。步音輕響,樓梯口處三名女子走了上來,前麵說話那人,正是身穿鵝黃長裙的莊容少女,身後那穿絳紅衣的少女傲目昂頭,手裏提著光頭的荊零雨,穿黑衣的少女手拿帽子跟在最後。

荊零雨後頸被抓,手足蜷縮,仿佛一隻貓兒被人提著一般,臉上卻滿是嘻笑,道:“喃姐,大家都是朋友,不打也罷。”

莊容少女目光轉向常思豪,見他眉寬麵黑,服色土氣,很有些粗鄙不文的模樣,問道:“這位,便是你說的常少劍麽?”

荊零雨笑道:“正是。”

莊容少女掃見常思豪手中的雪戰刀,道:“小女子沈初喃,這廂見過。”說著微施一禮。

常思豪抱刀回揖,眼睛來回掃動,沒有說話。

荊零雨笑道:“小黑,你比她小,也得叫她姐姐呢!”

沈初喃見四周食客都向這邊注目,便道:“此間不好說話,更擾了人家生意,可否請常少劍移步,咱們換一處地方再談?”荊零雨笑著幫襯:“小黑,聽初喃姐的話,沒事兒的。”忽聽頭頂有人拉著長腔道:“怎麽回事兒啊?什麽人敢在店內撒野?就沒打聽打聽,這是誰們家裏的產業嗎?”

隨著話音,梯板嘎吱吱直響,一人正走下樓來。聽這步聲,似乎來者有意在顯示千斤墜之類的功夫,常思豪搭眼瞧去,隻見樓梯口上方兩隻高背船靴左移右擰,正隨著梯板的嘎吱聲露出頭角。

旁邊有夥計忙上去攙扶:“公子爺,您下來了!您慢著點兒!”那人一手扶欄一手攏著夥計,艱難挪腿,每邁下一步,肚子上的肥肉便顫一顫,仿佛裝滿了稀漿的大水袋。好容易下了樓梯站在平地,他如釋重負般吐了口氣,略扶了一下頭上的鑲玉黑紗才子冠,兩隻嫩白的小手兒從胸到腹地憑空捋壓,鼻腔中“嗯、嗯”拉著長音哼響,平穩著呼吸,身上的肉在撐得緊緊繃繃的錦月白袍之下顛來顫去,仍自起伏如波浪一般。

沈初喃衝這人淡淡一笑:“三公子說笑了。您的館子裏誰敢造次?今日是初喃帶幾個姐妹過來喝酒,鬧了點誤會,還請公子勿怪。”

那人調息之時為保持平靜,閉著眼睛。但聽見“初喃”二字,臉上肥肉起顫,趕忙挑起眼皮。

他眼睛雖然睜開,卻是一大一小,一圓一線,看上去頗顯倨傲。常思豪在旁瞧著,卻隱約覺得他那眯起的眼睛並非故意,而是一種病態。細看之下,這人嫩膚如脂,鼻子秀挺,額寬眉平,五官倒也不錯,隻是胖得太厲害,顯得有些不成形了。這胖公子努力抬起小手,在眼窩裏揉了一番,眯線眼用力睜,圓眼使勁眯,盡量保持著兩眼大小一致,又側了頭,似乎這才看清沈初喃的模樣,登時眉心舒展,嘴咧耳邊,搖手道:“哎喲,原來是沈姑娘到了,這話兒怎麽說的,怪什麽,不怪,不怪!沈姑娘到了,把店砸了我也是心甘情願、隻有高興的份兒哪哈哈,快,快,快,快請到樓上,小可請姑娘喝上幾杯。”

除了那白衫少女,其餘幾女眉抽眼跳,均不同程度地露出厭惡之色。

沈初喃斂容垂目:“公子不怪就好,初喃有要事在身,這就告辭了。”回頭向幾女一掃,眼神指出方向:“咱們走!”徐三公子在後麵搖著肥嫩嫩的手兒道:“咦,剛來怎麽就走了呢?別走啊,再坐會兒,再坐會兒……”沒有一人理他,他也不敢來追。

常思豪到梯口時回頭略掃一眼,心想從一開始說話的語氣來看,這什麽三公子必是仗徐閣老的勢威風慣了的,沒想到一見沈初喃卻如此恭敬,看來這女人在京城的威勢非比尋常,定是大有來頭的人物。風頭蓋得過徐閣老的……心頭忽地一翻:“莫非是東……”手中刀柄不由一緊,眼睛盯著沈初喃的後頸,忖道:“小雨在她們手上,不可輕動,且看她如何行事,再作道理。”

八人出了口福居,把各自的馬牽出,沿路向北,一路默默。那被人喚“紫安”的紅衣少女似乎性子甚躁,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哪裏不能喝酒,非要到這來,看見那肥三,不知道多惡心。”絳紅衣少女道:“你這話是埋怨誰呢?來之前你怎麽不說?現在又聒噪!他們店裏的‘紫露丹濃’京城隻此一家,到別處喝得到麽?我都說了尋座喝完便走,哪想到會出這等事。話說回來,若是不來,又怎捉得到小雨?”說著把手中的荊零雨提高晃了一晃。

常思豪心想:“小雨再不濟也有個四五十斤的份量,這女孩怪力當真不小。”

紫安道:“照你的話說,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啦?”那紫衫少女將幾串糖葫蘆塞到二人手上:“哎呀,你們倆!吃吧,別說了,也不怕別人笑話。”那二女似乎這才想起有“別人”,向後瞥了一眼常思豪,又互瞪一眼,臉色怏怏,接過糖葫蘆恨恨地吃起來,仿佛都把對方當做了山楂。沈初喃側頭瞄了一眼她倆的吃相,肅容道:“瞧你們這點出息,也不怕丟人。”轉回臉去,走了幾步,又道:“給我留一串帶桔子的。”

二女氣哼哼地答應:“是。”

常思豪差點崩潰,心想這沈初喃一副沉定自若樣子,好像多成熟,原來也是個饞貓,東廠怎會有這種人?正想著,那紫衫少女道:“說起來,以前那徐三公子見了咱們初喃姐,每回都要歪纏上一陣子,今天倒還老實。”紫安道:“聽說他喜歡上了水……”忽見沈初喃行走間回瞄來一眼,她立生自覺,低頭抿嘴,不再說了。

行了一程,尋得處茶樓,幾人要了間寬敞的雅室。進得屋來,隻見起高的地板中央空處鋪著駝絨畫毯,圖案織的是紅雲白鶴,冰海仙山。數張紅色幾案繞室列於暖席之上,後麵座墊宣白,陳設精簡,色澤明快,營造出一種靜謐的氛圍。眾人褪下鞋子,解了暖氅魚貫上坐,沈初喃和常思豪分坐南北,另外五女各據東西,荊零雨被那絳紅衣少女提著放在身邊,坐於沈初喃右手側。

茶博士過來伺候,被沈初喃以眼神示退。荊零雨笑嘻嘻地道:“初喃姐,不如給我解了吧,你們六位都在,還怕我跑了麽?你這縮筋手厲害得緊,怕時間長了我真要變成個佝僂兒,歪爪子呢。”沈初喃道:“傲涵,放開她。”那穿絳紅衣的怪力少女伸指在荊零雨身上點拍幾下,道:“我的手法不如大姐的厲害,內部氣血運行還需要點時間恢複,一刻鍾內你別運真氣,否則手足拘攣可別怪我。”荊零雨笑道:“是。”蜷如貓爪的小手活動活動,已然可以伸直。常思豪道:“不知幾位姑娘因何要捉在下的朋友?”未等對方說話,荊零雨卻搶答道:“笨蛋,在京城敢抓我的還有誰?當然是我盟的人物。這位沈姐姐便是九劍之一,鈞天劍沈孤學的千金。”

沈初喃道:“小雨,你連盟規也忘了麽?”荊零雨笑容立斂。百劍盟中,入修劍堂的幾位大劍除了徐老劍客外,其餘九人都要隱去其名以九天代之,原名是不許提起的。隻是她和常思豪相處久了無話不談,倒是疏忽了此節。沈初喃道:“小雨說的不錯,家父便是中央劍。這位,”她的手向穿絳紅衣的怪力少女方向一領,“便是西北幽天劍之女羅傲涵。”跟著又引向白衫少女和那紅衣少女,“這兩位,便是東北變天劍之女於雪冰,和西方昊天劍之女江紫安。”

介紹前麵那二人時,羅傲涵和於雪冰都身子微傾,衝常思豪點頭為禮,待到江紫安這,卻見她紅袖一甩鼻中冷哼,將臉扭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