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喃道:“你若乖乖聽話,那便不用。”語態仍和,卻已有幾分咄咄逼人。

荊零雨卻又嘻嘻一笑:“你們六個打我一個,倚多為勝算什麽能耐?也不怕丟盟裏的臉?”沈初喃道:“我自己來,不用她們動手。”荊零雨道:“你比我大五歲,這不是倚大欺小是什麽?臉還是一樣的丟。”羅傲涵胳膊一甩怒道:“你剛才還說我們是你的世侄女,這會兒又說什麽倚大欺小!”荊零雨笑道:“是啊,你小,所以我不願意欺負你,暫且退到一邊兒去吧。”沈初喃伸手將羅傲涵攔住,淡笑道:“咱們平日以姐妹相稱,如今你身份有變,輩份不同,這兩方麵夾纏不清,不提也罷。我剛才在口福居見識了你的輕功,當真進境不小,若非我三人同時封堵,隻怕擒你不著。看來雪山前輩傳下的功夫果然了得,初喃少在外麵走動,倒想領略一下,也好長長見識。”

荊零雨道:“好!咱們雙方單打獨鬥,一局定勝負,你輸了又當如何?”

沈初喃道:“自是任你自去,絕不幹涉。”

荊零雨道:“一言為定?”沈初喃道:“一言為定!”荊零雨詭黠一笑,轉向常思豪,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小黑,勞你駕,替本宮和初喃姐玩一玩吧。”

幾人皆是一愣。羅傲涵道:“你和初喃姐對決,憑什麽要別人代替?”

荊零雨道:“我剛才說的是雙方單打獨鬥,是不是?”她特意加重了“雙方”二字的語氣。羅傲涵一愕,臉色立煞,其餘幾女亦隨即明白上了她的當。

荊零雨笑道:“你方,便是你們六人,我方則是我和小黑倆,你們願意出誰我不管,我方出的是小黑,若不敢應戰,便是認輸。”

沈初喃沉吟一下,道:“常少劍,廖孤石是我盟緝拿要犯,荊零雨原是被劫持而出,現在看來,她也隻算是協從,並無大過,她父親荊問種是我盟總理事,隻這一個掌上明珠,為她的事日夜懸心,甚是掛念。我六人請她回去,也是讓她父女團圓,講清經過,為廖孤石的叛盟提供佐證以便查個水落石出,絕無惡意。小孩子任性亂來,由著她恐不合適,我想常少劍是明理之人,不用初喃多說。閣下是秦家少主的義兄,便是我百劍盟的貴客,初喃不敢得罪,希望少劍也不要令我為難。”

常思豪聞聽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在理,一時間躊躇起來。

荊零雨立時瞪眼:“你那是什麽表情?我得知你媳婦有病,不等你來說,便去央求師父替你討藥,你呢?遇到事情求你出個頭,都推三阻四的,還口口聲聲拿我當朋友,你都是這麽對待朋友的麽?”常思豪皺眉道:“我哪有推三阻四?沈姑娘說的有理,要你去見父親,有什麽不對?”荊零雨在他腋下擰了一把:“少廢話!我要見我爹爹,還用別人押著去?我就問你,現在出不出手!”

常思豪見她動怒,亦感無奈,轉向沈初喃道:“荊姑娘不願同歸,強求反而不美吧,我們倆這一段會在京師多駐留些時日,沈姑娘既然說她不算要犯,可否暫緩緝拿,讓我再勸勸她?”

羅傲涵插道:“我盟辦事向來爽利,從不願拖泥帶水!”

常思豪聽得眉目生棱,尋思以你這話,倒是我拖泥帶水了?一個沒把兒的姑娘,口氣倒硬!又看沈初喃隻是微皺了皺眉,顯然把這話都默許了,心中更覺不悅,然而自己初到京師,又要顧及百劍盟與秦家的交情,總不能為這點事就傷了和氣,一拱手道:“幾位姑娘酒沒喝好,心緒不佳,改日我請客,盡興之後再尋個寬敞的地方向各位討教。”說罷轉身向荊零雨使個眼色。

忽聽風聲勁響,兩幅條案應聲而起,摞在門前擋住去路。

羅傲涵緩緩收腿,臉帶傲色。

沈初喃微作笑容:“拳打臥牛之地,這茶室之中,想必夠了。”說罷纖手微撩,花朵般卷曲的裙邊之下,白襪輕輕探出,踏在中央紅雲地毯之上。

條案落定之時,上麵的杯盤隻是輕輕移位,發出輕悅的瓷音,茶水並未灑溢出半分。

常思豪收轉目光,側回頭來看著她們,鼻翼皺了兩皺,亦由幾後轉出。

沈初喃略一點頭算作禮節,繼而身子微沉,左腳在裙底緩緩向前方碾出半步。

從裙底露出的部分來看,她的足弓高滿,腳形瘦長,具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富含成熟的魅力。

有著這樣的腳背,那麽踝骨一定棱角分明,堅固有力……常思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裙底,想像不斷向上延伸,透過桔裙隆起的支點,建構出一條豐碩飽滿、弧線健美的長腿。

荊零雨麵色鄭重:“小黑,你小心些,初喃姐的功夫俊得很,可不是其它人能比的。”常思豪沒有回應,心中卻早已有數:對方身這一沉,並不是簡單的屈膝,而是微微後坐,翻起了胯,上下聯動一體,背緊胸鬆,形成身弓。身弓拉滿後,蓄勢到達極限,若無強大的筋力作為後盾,身子承受不住,必然要微微顫抖。而看她腳下緩緩的移動過程中,身形穩重,頭頂高度並無任何起伏,顯是下過極大功夫。

茶杯散發著熱氣,幽香滿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鵝黃色的裙邊在沈初喃足下輕輕向前飄擺,仿佛有一股風流在向前催動。這樣一個看起來苗條纖弱的女子,氣勢蓄滿之後,卻隱隱透出來一股捕食中的野獸氣息,兩道銳利的目光自眼中射出,罩定常思豪的頭麵雙肩,直令人寒毛發豎。

肩為根節,人要進攻,根節必有征兆。

常思豪見她全神貫注在自己頭肩,知道任何風吹草動也瞞她不過。尋思:“當日在武則天廟我用肩撞飛了假袁涼宇,今次何不再試一試這個?”念生人動,腳下暗挫,整個身子向前衝去——論身量他比沈初喃高過四頭還多,兼之此刻內力渾厚,骨重筋沉,這一衝挾風帶嘯,真如一座鐵山平地橫飛。

“不用手?”

圍觀幾女無不懍然而驚,須知頭肩雖也能練就絕藝,畢竟不如雙手靈活、變招容易,何況是雙方初次相逢,他就敢如此托大?

半個刹那,常思豪到了。

麵對他衝來的氣勢,沈初喃卑微得就像一朵山坡下麵對滾石的小花,就見她不躲不閃,左腳向前微墊一小步,身子前搶,同時雙手下探,頭往前紮,作出一種向水中紮猛子的動作——這動作讓常思豪有點蒙:平地當然紮不下猛子,那麽她自然是來抱腿,打架抱腿和孩子一樣,算是哪門子的武功啊!可就在這一瞬間裏,眼前這朵黃色的小花忽然間就漲大了十倍,刹那金芒耀眼,仿佛一顆小小的太陽壓臉撞來——那不是太陽,而是裙子!

在他反應過來的同時,沈初喃大頭朝下,雙手已然按上了地毯,隱藏在裙後那條借身力甩起的右腿掛定風聲,像鞭子般“兀”地一聲就抽到他的腦門前!

羅傲涵和江紫安的眼中同時光芒閃亮——不管是誰,見了喃姐的第一印象必然是莊嚴穩重,決然料不到她出手會如此叛逆張揚,而這種奇正之變恰是她的拿手好戲。

雙方一迎一湊,速度疊加,奇快無比,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常思豪想躲已然不及,他拚力將頭往左偏,同時聳起右肩加力前撞——“刷!”

白襪擦著發絲過去,肩頭頂在沈初喃的膝彎前寸許,好像扛住了一根塌陷的房梁,常思豪腮幫子一顫覺得還扛得住,在踏地穩身的同時雙手兜起,想扳住這條梁——沈初喃腰身一挺,頭往上挑,胯往前搖,將腿甩回的同時一並雙掌,借身弓抖射和收腿旋搖之力向前推出,直搗常思豪腹前空檔!

此式名為“獅撲虎”。

獅子是動物世界中的異類,公獅閑著吃軟飯,全靠母獅出去獵食。獅子撲虎,是母獅與雄虎搏鬥,以雌破雄。

她的兩臂似曲非直,肘尖向下,掌心向前,看上去使不了多大的力,然而圍觀幾人隻覺一股壓迫感摧得心中狂跳,站立不穩,室內窗門天花地板,盡皆嗡聲作響——常思豪明白,這不是掌風所鼓,而是勁沉腳底,方能有此效果。從對方雙掌運行軌跡上看得出,這兩掌是先向上微弧起而後砸推,內部勁路是直中帶豎,打中人體後會引起內髒劇烈震顫,產生上下方向的撕裂傷。想不到她這樣一位姑娘,居然也使得出這種能讓人橫死當場的重手!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招獅撲虎還有後手,就是猴掛印——雙掌擊中敵人後順勢抓住,左腳蹬地躍起,右腿跟進屈膝上頂,這時膝蓋骨就成了一方大印,印到胸前胸骨碎,印到腹間斷人腸。

電光石火之際兩人已近貼合。

間不容發,他將身子極力往下一坐,原本為抱腿而揚起的雙臂相並砸下,肘尖正插在沈初喃這兩掌之間,同時後腳一蹬地,身子前衝,掌緣豎起,像快刀破竹一般順勢穿過她兩臂中間的空隙,劈向她的臉!

“獅撲虎”被破形,“猴掛印”就使不上了——沈初喃挫步急撤,被擠得左右開張的雙臂再度兜底合十上挑,使了個“幼微禮佛”想要插進常思豪的兩臂之間——這是想以豎勁破對方的直勁。理兒是這個理兒,可是她沒想到的隻是一件:對方來得太快!

常思豪的天機步行開,仿佛是冰上滑車,一步可達丈外,何況兩人近在咫尺!

“啊!”在場幾個少女同時發出驚呼。旁觀者清,她們雖值豆蔻,卻在百劍盟中見慣了高手的較量,有著相當的眼力。常思豪跟進這一式,身形變化使得實在太快太漂亮,而且勁路是順勢而發,沈初喃的變勁在速度和力道上相比之下就差了一截。這意味著,在她的雙掌碰到常思豪胳膊的時候,自己的顴骨必被擊碎在先。一瞬間裏,幾名少女都閉上了眼睛,腦海中現出柿子被拍爛的畫麵。

然而骨骼碎裂的聲音,並沒有如期而到。

“嚓嚓——”

兩人身隨影合,四足幾乎同時沾塵,沈初喃的後背已近乎貼在靠牆的屏風之上。

她眨了眨眼,有些直愣,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覺胸前最柔軟的地方,傳來粗礪的痛感。

原來常思豪本無傷她之心,勢子做到足勝便欲撤招,手臂在抽回途中發現沈初喃合十的雙掌挑空,身子倒仰失去平衡,眼見後背就要撞上屏風,因此急切間探手一抓,阻停了她的去勢。

一時間,於雪冰、霍亭雲、江紫安、羅傲涵和楚冬瑾五女都愣在那兒瞪目無對,臉上青紅白綠,五色紛呈,誰也沒想到場麵會如此尷尬。

“哈哈,”荊零雨笑著把常思豪拉回自己身後,說道:“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初喃姐,茶錢你也請了吧,啊喲,還好屏風沒撞壞,否則又要賠人錢呢,哈哈,我們可要告辭啦。”一扯常思豪衣服,下席穿鞋。羅傲涵臉上的肉跳了兩跳,踏前一步:“大姐!”聲音極其不甘。

荊零雨不敢多瞧她們,拉著常思豪佯作從容而出,到街上加快腳步連穿幾道暗巷,見後麵無人跟蹤,這才舒了口氣。

揉揉胸口,再看常思豪,隻見他回頭正瞧著空巷子口,有些失神。

荊零雨:“色鬼,在人家胸前抓了一把,便害上相思病了?”

常思豪道:“你又胡說,咱們的馬匹還留在那,難道不要了?”荊零雨道:“兩匹馬才幾個錢,你這人太也小氣。況且城裏有馬不方便,太惹眼,不牽著也好。”又用肘尖頂了頂他,眨眼壞笑:“沒想到你能這麽輕鬆拿下初喃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常思豪道:“還說呢,都是你害的。”臉色很有些冷。荊零雨繞他轉了幾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仿佛初見了他這個人似的,道:“喝哦,臭小黑,往日裏沒理會著,原來你也是這般虛頭假腦!得便宜還賣上乖了!京師多少年輕才俊王公貴子想討好初喃姐,連她身上的香風也聞不著,你也是嘴上抱怨,其實心裏美著呢,還裝。”說著往他手上抽了一巴掌。本來常思豪手指上那溫軟的感覺還在,被抽這一下,立時火辣辣的,滋味全無了,半咧了嘴似笑又忍地道:“我哪有。”

荊零雨斜眼瞧著他,鼻孔裏哼哼嘿嘿。

常思豪扭開頭去:“咱們找間客店,烤烤火休息一下吧。”荊零雨白著他:“你倒是好命,喝完酒喝茶,喝完茶烤火睡大覺!”常思豪拿她沒有辦法,問:“那你作主。”“哼,”荊零雨鼓著鼻孔,一副洋洋不睬的表情,掩了掩衣領:“色鬼,跟著我走就是了。”

此時天色渾黑,風大雪急,街上行人疏少,荊零雨引著路,二人在小巷之間穿抄行進,奔了一盞茶的功夫,道路變寬,四周圍都是高牆大院,寂寂森森,拐過一處街角,荊零雨打了個放慢速度的手勢,又向上一指,隨後墊步擰腰提氣,縱身而起,腳尖一點牆頭,平掠而出,落於大屋之頂。

常思豪見她謹慎,自己也加了小心,隨後相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