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冷寂寂毫無聲息。

沈初喃略提高聲音又說一遍,仍是毫無反應。六女等候良久,相互間交換一下眼神,都覺奇怪。

於雪冰低道:“鄭盟主耳目聰靈,明察秋毫,不安排人在外守把倒也平常,隻是他行事向來光明正大,就算秘談要事,黑夜間也該點燈才是。”江紫安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低低道:“咱們莫不是又被小晴給……”

一聽她提到小晴這名字,其餘五女臉上立時變做一副古怪表情。羅傲涵性急,張手推去,殿門無聲滑開,籍著雪光瞧去,守中殿內黑森森半個人影也無,她挑眉道:“果然如此,又被那小丫頭給耍了!”江紫安一抖暖氅,冷哼道:“這家夥實在可恨,害咱們前後院來回的跑。”楚冬瑾一笑:“隻當是多賞了會兒雪就好了呀。”羅傲涵斜她一眼:“你倒看得開。”於雪冰擺擺手:“算了,小晴不過是頑皮罷了,何必往心裏去?”羅傲涵急道:“二姐,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小晴幹過什麽你心裏清楚,又不是一回兩回了,這搗蛋鬼比荊零雨還可惡,我看她早晚也得惹出些事來!”沈初喃沉了臉色:“她再怎胡鬧,自有鄭盟主管教,傲涵,你別扯得太遠。”羅傲涵撇撇嘴,甩開目光不再言語。霍亭雲上前將殿門合攏了,幾人又繞廊而回。

來到守中殿後的一所小院之前,距院門還有兩丈左右,霍亭雲忽然搶前伸手攔住,彎腰攏雪,捏了一個大雪團向前路扔去,隻聽“啪”地一聲,雪渣四濺,兩個老鼠夾從雪地中跳起來,崩簧響處打了個空。楚冬瑾道:“咦,雲姐,你怎知這裏有鼠夾?”霍亭雲左右觀察著,沒有答話。

羅傲涵一聲冷笑,指著地上的雪道:“現在雪小了不少,剛才咱們已經來過一次,雪地上腳印卻不見了,小晴定是趁咱們去守中殿的時候,在這兒設下了機關。這等欲蓋彌彰的把戲,隻可唬弄小孩子!”她照著霍亭雲的樣子連捏了幾個雪團直線打去,又引發了四個鼠夾,緊跟著縱躍而起,足尖點著雪團的落點快速掠過。那鼠夾簧力甚弱,本來被打一下也無關痛癢,可若踩上,未免丟人。沈初喃等五女亦都依法跳了過來。隻見前麵院門閉合,安安靜靜,羅傲涵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有什麽危險,仍是不大放心,回頭道:“小晴惡作劇,絕不會隻放幾個鼠夾這麽簡單,這裏前麵看不出來,定有機關安在門後,大姐,你們先等等,我跳過去,沒問題再給你們開門。”說著向西走了幾步來到牆根,橫向和院門拉開距離,提氣縱身一越而過。

牆內側的雪未經過清掃,宣白如棉,她身子落下時卻感覺腳尖踩到了什麽硬物,緊跟著眼前陡然一白!

其餘五女在牆外候著,忽聽蓬地一聲,院中雪起丈餘,仿佛雲濤炸起,心下俱是一驚。於雪冰喊道:“傲涵,怎麽了?”

牆內傳來喪氣的聲音:“有機關!”

雪霧散去,羅傲涵抖著滿頭滿臉的雪花定睛瞧看,地上六七柄大木鍁從雪中突露出來,鍁柄中間和末端都照兵器架子的模樣用木條打橫釘了。雪地上放有墊石,形成了一個連成片的杠杆。她剛才踩到的正是杠杆末端,這一崩起來相當於數柄木鍁一齊揚雪,自是如同起了道雪牆一般。

“笨蛋!”

隨著一聲嗤笑,話出人到,一女從東牆外縱躍而入。腳一落地,蓬地一聲,雪片紛揚,也弄了一頭一臉。

羅傲涵瞧清是江紫安,嗤兒地一聲笑了出來:“原來聰明人在這兒呢。”

江紫安自知嘲人在先,無言可對,氣急敗壞地吼道:“鄭惜晴!你快給我出來!”

“啊喲,誰找我呀?”

伴著故作嬌萌的話音,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在屋簷下現出身來,一對笑眼流波,兩顆酒渦淺淺,頭上單梳著條歪向左邊的粗小辮兒,並不甚長,仿佛蕊苞初綻的花骨朵。身上衣衫單薄,卻瞧不出有什麽寒意,手裏拿了串帶桔瓣的糖葫蘆,一瞧兩人,笑起來道:“啊,紫安姐,傲涵姐,你們倆沒跟沈姐姐一起去找我爹爹麽?在牆頭上跳來跳去的是在玩什麽遊戲?”

羅傲涵怒道:“你設了圈套捉弄人,又在這兒說什麽風涼話兒!”

那女孩哈哈大笑,道:“牆兩邊安的機關是防賊的,正門處什麽也沒有,你們偏不走,那又怪誰?”羅傲涵怒道:“少廢話!門外的老鼠夾又是誰放的?”那女孩兒一臉驚訝的樣子:“啊喲,你看見啦?打到老鼠沒有?”

便在此時,大門被緩緩推開,霍亭雲眼睛上下左右一掃,確認無事,身子斜讓,沈初喃、於雪冰和楚冬瑾走進院來。

羅傲涵見她們果然沒中什麽機關,心裏這才明白:外麵的鼠夾不過是個幌子,讓人以為正門處也必有埋伏,自己從牆上躍過來反而落入彀中,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然而雖然想明此節,卻也氣得沒脾氣。

那女孩兒甜甜一笑:“初喃姐好呀!糖葫蘆很好吃哦,哦,對了,最近院子裏鬧老鼠,所以我放了鼠夾在外麵,你們要小心點,不要踩到哦!”羅傲涵抓狂道:“你現在說又有什麽用!”那女孩兒低下頭去,一臉委屈的表情,嘟噥道:“人家是好心嘛,幹嘛這麽凶巴巴的。”這時身後有男子沉著聲音道:“小晴,你又在胡鬧什麽?”

說話間腳步聲音由遠及近,一人挑簾而出,大冷的天氣,他身上隻穿了件暗花交領雲紋長衫,寬帶紮腰,內襯素白單衣。往麵上看,約莫四十多歲年紀,平眉正目鼻挺唇薄,燕翅須斜分左右,頜須呈山字形,中間連至承漿,頭上青巾裹髻,發色尚濕。樣貌甚是平常,隻是神色中透著股嚴和莊正之氣。

那被稱作小晴的女孩回過頭,嫣然笑道:“爹爹,你洗完澡了?初喃姐她們剛剛來找,聽說你不方便,就在這兒一麵等,一麵帶著女兒打雪仗玩兒,可有意思呢!”那男子麵無表情地瞧著她:“是嗎?”小晴笑道:“是啊,盟中其它人都嫌女兒小,不和我玩,隻有初喃姐她們六個疼我,尤其是紫安姐和傲涵姐,總是嗬著我,哄著我,可帶才著呢。”那男子冷著臉道:“你過了年十二,也算個大姑娘了,別的沒有長進,說謊的本事倒是與日俱增。”小晴嘻嘻一笑,渾不當回事兒,又吃起了糖葫蘆。

沈初喃四人上前一步施禮道:“參見鄭盟主。”江紫安和羅傲涵窩著一肚子火,聽小晴那麽說,又不好發作,也跟在霍亭雲、楚冬瑾她們後麵行禮。鄭盟主點頭受了,問道:“初喃,夜來何事?”沈初喃道:“稟盟主,我們在城中發現了荊零雨,但未見廖孤石同行。”鄭盟主問:“出了什麽枝節?”他清楚荊零雨的功夫遠遜沈初喃,被發現而沒有抓到,自是有意外發生。沈初喃道:“盟主明鑒。她現在拜在恒山派雪山尼門下,法號零音,而且我們相遇的時候,她和秦家少主的義兄在一起。”鄭盟主微微動容:“常思豪嗎?”沈初喃點頭。鄭盟主道:“進來,喝杯茶細細說。”

鄭盟主家宅內分中旁兩廳,旁廳便是茶室,地麵略起一掌高,青磚壘就。上鋪席氈毛毯,下通煙道,外接爐火,相當於低炕,周圍搭有火牆,一進來便覺暖意融融。兩排黑色條幾分列左右,正中央主位陳設相同。主位後麵牆上一幅長卷,繪的是綠野山川,兩邊各有一幅字,右邊為“人情義理”,左邊是“異路同風”,均為端莊飽滿的隸書。

鄭盟主坐於主位,六女除了外衣,在玄關褪掉鞋子魚貫上廳,於兩側幾後軟墊上跪膝坐了,小晴把糖葫蘆擱下,托壺取碗,衝茶倒水忙來忙去。羅傲涵暗暗向她瞪視,她笑吟吟地隻當沒看到。沈初喃將幾人到口福居去飲酒,結果遇上荊零雨,聽她如何分辯,以及自己和常思豪賭鬥敗北之事講了一遍,說到輸手之時,愧色明顯。由於鄭盟主是武林聖手,瞞他不住,故而細節也未漏下。

小晴在側聽了,笑嘻嘻地,大眼睛在沈初喃胸前轉來轉去,仿佛在琢磨著她被常思豪摸到的是哪兒。鄭盟主臉色一沉,她忙將笑容收了,手攏托盤,碎步退下,到客廳門邊時似乎忍不住,哧地一笑。沈初喃在座上聽了甚是尷尬。

鄭盟主道:“初喃不必如此,高手無切磋,動手就是生死搏,女子本性溫柔,就算習得上乘武功,臨敵出手亦必有惻隱心動,下不得狠手,因此速度上終是差些。你這是輸在了天性上,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沈初喃垂首:“多謝盟主指點。”鄭盟主又道:“至於小雨麽,她原無大過,漏過這一次倒也無妨……”說話間微瞑二目,似有所思,語速稍緩。江紫安向前微張著身子道:“鄭伯伯,廖孤石心氣之高傲,不在蕭今拾月之下,他寧肯自己思悟劍理,也絕不會偷什麽筆錄,竊取它人智慧成果。這事實有可疑,還望伯伯詳察。”

鄭盟主手托茶杯,籲了口氣,道:“是啊,這孩子從小就既傲且孤,不肯讓別人說嘴,道他是跟著父親得了修劍堂的秘奧所以武功才高強。廖大劍也依著他,隻在幼時給他打了些基礎,又將自用的一柄寶刃鶯怨毒給了他,再沒別的傳授。武功方麵,他大半都是靠與人切磋和觀察自悟得來,短短幾年間竟然能傲視同儕,可算我盟後輩中才智高絕的人物。我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多半都是在愣愣地出神思考或練劍試力,論努力刻苦,你們幾個女孩自是不如,就連虎履和淩川他們也差得遠了。”

江紫安聽他如此說,臉上愁意稍解,卻聽鄭盟主又道:“少年人發大心力苦練苦悟,本是好事。但像他那般練法,終究不是劍道上乘。不入迷,難入魔,不入魔,難明道,道魔之間,原本就是反覆輪回。孤石由迷入魔,卻難以再有突破,所以體悟的劍道便停留在那個層次,他自己心裏或許清楚,或許迷茫,卻無法可施,兼之執著作怪,越陷越深。昔時在盟裏我看到他的眼睛,便知他心中的徨惑和焦慮,但是就如棒喝一般,層次不到,敲破頭也是無用。時候到了,隨便給句話就能上來,這是急不得的。那時我本待隔些日子,據他的進展情況適時點撥一二,沒想到就在這段期間,竟發生了這等事。”

其餘幾女相互交換眼神,心知鄭盟主為了照顧紫安的情緒,雖未把話說明,但意思已經委婉帶了出來:廖孤石癡迷於劍學之中,不顧一切,入了魔境急於解脫,所以違性盜取《修劍堂筆錄》的事並不是沒有動機、沒有可能。

江紫安垂下頭去,無語默然。

鄭盟主並不瞧她,而是轉開了話題:“初喃,你們幾個再遇上常思豪,不可魯莽動手,免得壞了和氣。”

羅傲涵道:“盟主,這姓常的曾助廖孤石擺脫我盟圍捕,又不知用什麽方法,引得百浪琴蒼水瀾退盟,如今與小雨這孩子攪在一起,更不知道懷了什麽鬼胎,打著什麽主意。他處處與咱們作對,又何必對他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