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好久沒這麽高興了。”

常思豪側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小墜子。她把頭上那十幾個小髻拆散,又梳成了原來的樣子,蹲在雞籠旁邊,側頭望著爺爺去的方向,手裏拿了根草棍在地上隨意畫著。常思豪不解地看著她。小墜子道:“公公平時都不怎麽愛說話的,除非我磨他講故事。可是他和你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很開心,而且一講就很多。”常思豪問:“他不和你講武術功夫的事麽?”

小墜子搖頭:“在黃河邊上,會叉魚撒網就夠了,學那些東西有啥用?我又不當兵去打打殺殺的。”

常思豪道:“不打打殺殺,強身健體也是好的。”小墜子笑了:“每天放筏載客,打漁勞作,這些活動也是一樣強身健體。武術就是武術,終歸是要用來殺人的。”

常思豪沉默不語。

小墜子繼續道:“你總想著練好武術去殺番兵把城奪回來,這可是強身健體的想法嗎?練武能強健身體,多活幾年,可是你卻沒想過,每天苦練武功,耗去的時間豈非比多活出來的年月還要多?況且就算是活得久了,又有什麽用?活一百年和活五十年,也沒什麽分別,隻不過多遭些罪罷了。”

常思豪聽她說得苦楚,想起自己慘死的妹妹,不由打了個冷戰,忖這亂世之中,早早死了,或許也真是件幸事?轉念又覺這個想法真是荒謬之極,說道:“程大人和我說過,人生非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雖然活著有時覺得很苦,可是若是死了,我便沒有機會見到世上還有如此廣闊美麗的黃河,沒有機會吃到這麽好吃的鯉魚肉,更沒有機會見到你們。這些都是我以前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可見隻有活著,未來才有無限的可能。我妹妹活著的時候,見到的全是幹旱的土地,瘦弱的鄉親,以為天下都是那個樣子的,她就那樣死掉了,不是很可憐?武術可以殺人,卻不等於學了就要去殺人,現今邊境有番兵擄掠,韃靼奪城,國內四處又是盜匪橫行,身上學了武術,至少可以用來保命。假使現在有惡人來殺你公公,以你現在的樣子,可能保護他麽?”

小墜子遲愣一下,神色黯然,搖了搖頭。常思豪道:“你是個女孩,武術不學也罷,你公公讓你去學針線女紅,那卻大大有用,縱然不繡什麽花,至少可以縫縫補補,做些衣服。”

“縫補我會!隻是……弄出來不太好看罷了。”小墜子蹭蹭鼻子,腦中想著穿針引線的情景,眼神兒中有些懨色:“那事兒太讓人心煩,我寧可多叉些魚拿出去賣,然後買現成的。”

常思豪笑道:“那你想想,你公公是穿你買的衣服高興,還是穿你親手做的衣服歡喜?”

小墜子有些喪氣,低頭道:“當然是穿我做的歡喜……”偷眼卻瞧常思豪,輕道:“那若換是你呢?”常思豪問:“你說什麽?”小墜子臉上一紅,卻不說了。忽然聽見摩擦步音,兩人扭頭一看,原來陳勝一手拄金刀,從草屋中走了出來。

常思豪趕緊跑過去扶住他:“陳……陳總管,你醒了?傷還沒好,怎麽就下床了呢?”

陳勝一見是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小兄弟,你不是山西秦家的人,不用總管總管地叫,隻叫我陳大哥便行了。”常思豪見他頜下胡須己是黑中有白,心想他樣子,怎麽也過四十了,自己怎好叫他大哥?但既然他話說出口,自己也不好違拗,應道:“好。”

陳勝一環視四周,問道:“這是你的家麽?”常思豪連忙擺手,把以往講述一遍,自是沒提寶福老人教了自己武術一事。陳勝一點頭:“如此可真要多謝這位老人和常兄弟你了。”小墜子道:“我可也幫著抬你來著,還喂你雞湯了呢!”陳勝一笑道:“罪過罪過,陳某定不忘姑娘大恩!”小墜子聽他叫自己姑娘,心裏美不滋兒的,道:“我去叫公公回來,你快進屋去,可別受了風。”

待要往外走,卻見寶福老人提著一隻大龜遠遠而來。小墜子拍手笑道:“哎呀,公公,你捕著黃河龜啦!”

寶福老人笑著進院,把龜翻轉,放在地下,陳勝一趕忙過來施禮謝恩。寶福老人擺手教他不必客氣,道:“你的傷還沒好,怎麽就下地了?快進屋去罷。一會我熬龜湯,你喝些補補中氣。”

陳勝一道:“謝謝恩公好意,陳某有一樁急事要辦,即刻便要起程,恐怕這龜湯是喝不上了。”他自懷中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寶福老人:“恩公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身邊銀錢帶得不多,這一點點,恩公且先用著,待我回去辦完事情,定要再行厚報。”常思豪看那銀票上數字,加在一起有幾百兩之多,須知貧苦人家種地打漁,一年到頭也隻花銅錢幾串,這些銀子可夠活幾輩子了。

寶福老人笑道:“慚愧,生受你了,嗬嗬。”將銀票收了。

陳勝一淡然一笑,拱手道:“如此陳某先行告辭。”說著拄著金刀,腳步踉蹌,向外走去。寶福老人也不阻攔。

常思豪見他搖搖欲墜模樣,跑步上前扶住他道:“你這個樣子,怎麽走路?還是再養養吧。”陳勝一搖頭繼續前行。常思豪大是不忍,道:“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陳勝一搖了搖頭:“這一道,路途可遠著呢,怎好讓你送我。”常思豪扶定了他胳膊:“你當日將我救下,便是常思豪的恩人,這一路就是到天涯海角,又算得了什麽?”陳勝一笑道:“那點小事,不提也罷。”常思豪道:“於你來說是小事,但對常思豪來說,撿了這條命回來,卻是大事。這一路,我定是要送你。”陳勝一點頭:“好兄弟,講義氣!哥哥剛才失言,將兄弟看輕了。”常思豪示意無妨,轉回來走到寶福老人麵前,撲嗵跪倒,未曾開口,心中酸楚,兩行眼淚流了下來,雖然自己與寶福老人祖孫倆隻相處兩天,可是老人待己親切溫暖,於武術上又悉心指點,小墜子活潑俏皮,和自己死去的妹妹相仿,和他們在一起,真像找到了回家的感覺,此刻要走,心中割舍不下。本想叫聲師父,可寶福老人有言在先,陳勝一又在身側不遠,隻得換了稱謂,說道:“公公,常思豪要送恩人一程,事成回 來,再來侍奉您老人家。”

寶福老人望定了他,神情寂寞,淡淡道:“我雖老了,可也不用人來侍奉,你回來不必找我,若是有心,便去拜拜黃河吧。”常思豪聞言一愣,想起老人曾說要自己叩拜黃河,師法天地一事,心想,是了,他這是在暗暗提醒自己武道與自然相合的道理,唯唯點頭。

站起身來,卻見小墜子一雙妙目殷殷望著自己,見他眼神轉來,說道:“小豪哥哥,你,你可早點兒回來,咱們一起叉魚玩兒。”常思豪點頭:“好,你可要把女紅學好了,我才陪你玩。”小墜子嘟起嘴來,望著常思豪的眼睛,卻沒攪鬧,低頭輕應:“嗯。”

常思豪扶著陳勝一與這祖孫作別,出了院子,尋路往東北方向前行。走了裏許路程,前麵是一道岩岡,旁邊是幾棵參天古樹,一個行人也無。此時烈日炎炎,天氣悶熱,陳勝一額頭見汗,常思豪怕他體力不支,說道:“先在樹下歇歇吧。”陳勝一點頭。兩人來到一株古樹之下,常思豪搬了兩塊石頭,讓陳勝一先坐了,自己剛要轉身坐下,卻見陳勝一忽然左掌一翻,向自己前胸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