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常思豪全部精神在恍惚中未曾收回的時刻,洛虎履前腳尖已然點落,卻似沒有力量支撐著,膝頭一軟一收,整個身子向前傾跌而出。

就在頭膝與地麵形成一個極窄角度,幾乎要沾地的刹那,他在前的左足忽然落實發力,地板吱地一聲澀響,人已箭射而出,速度之快,簡直無可言喻。

鄭盟主、荊問種以及玄元始三部總長、在座諸劍都全神貫注地瞧著,洛虎履身這一傾,眾人立刻看出,他用的正是其生平得意大技——鬼步跌!

武學中尋常步法,都是平行移動,身子保持中正,進攻退守較為方便,但缺點是重心低穩,身體重量成為前進的障礙,並不能將人體速度發揮到極致。而鬼步跌卻是利用了身體的失衡狀態,將重心上提,使體重成為加速的砝碼,加上腳下的衝力,將自己像炮彈般暴射出去,其速度自非尋常步法可比。

——就算是天正老人一脈相傳的天機步,亦在速度上輸它一籌!

常思豪見其來勢奇快,連心驚的時間都沒有,腳下急挫,側向避閃——現在他功力已深,加上實戰中早將天機步運用成熟,融入本能之內,此時的閃避,完全出於身體的習慣。也正因未經意識,所以身勢快極。

洛虎履畢竟自遠攻來,距離產生的時間差令他速度上的優勢略打折扣。

間不容發,二人身形恍惚交重之際,常思豪已然閃至右側麵,脫離了對方攻擊能力最強的正麵區域。

以速度見長的步法多采取迂回方式,繞至敵側後方攻擊,然而鬼步跌由於自身特點限製,靈活性上稍有欠缺,所以它走的是硬打硬進,取中用中之道,就行步而言,洛虎履這一步未能將常思豪的身位罩定吃死,已經算是失手,但這一步也將對方逼退,場麵仍屬占優。他得勢不饒,身在空中,脊背貓兒般倏地凸聳而起、一勾,同時提胯擺臀,左足已抽提至胸前,猛地向左前側地麵踏去,隻聽地板上一聲滯澀的摩擦輕響,身子已在高速中硬生生變向,再取常思豪!

座上諸劍都不由自主噫了一聲,使鬼步跌時,身體處於失衡狀態,最難調整方向,洛虎履能在高速行進中橫折,速度不減,動作中表現出來的柔韌性和野獸般的靈活實在令人讚歎。更有一些劍客聯想到自己出身平常,靠後天努力,終究不能像洛虎履這般占盡先天的優勢,不禁唏噓喟然,若有所失。

急不容想,常思豪又是一個本能式的側閃,地板上澀聲再起,洛虎履再度逼至眼前,他的速度之快,簡直如同一個在壁間不斷反射的彈丸!

常思豪兩度被迫急退,二人間距已縮到極短,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讓他感覺喘不過氣來,危急間幾乎就要伸掌出招,但心中猛一閃念,想起鄭盟主說的行步規則,體內翻湧欲出的氣勁立刻收回,隻這一刹,洛虎履身子衝近,再想側避已是不能,他隻得極力將身子向後一仰——就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他驀地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心下靈犀一動,意到力達,腳下疾點,身子仰射而出!

“——鬼步跌!”

洛虎履收勢站定,瞪目不敢相信。

“他也會鬼步跌,怎麽可能?”

“不,不對,這步法向未外流,他遠在山西,怎能得學?可是若非如此,難道,這常思豪竟在短短兩個罩麵之內,便能將自己的絕技步法學到身上,並即時應用了出來?”

然而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之後,心念一轉隨即想到:“鬼步跌的失衡態很難把握,就算武術根基很深的人習練,也要有一段適應過程,他這一下是被逼情急,偶然使出,並非出自意識掌控,若換作主動應用,隻怕就不行了。當初我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鬥,練習了半年有餘才略微感覺得心應手,這小子又豈能在片刻之間學會?我可不能再驚訝失態,自亂了陣腳。”

常思豪飛出之後,著地腳步微顯踉蹌,略一抖肩,便立定身形。

他微垂雙目,似在潛心思考什麽,腳下不動,上身前傾後晃如沙地立杆,並且不斷加大著搖晃的幅度。忽然晃到一個足趾難以抓住地麵的臨界點,一個前失向前跌來,目中立閃欣喜之色,足下疾點,箭射而出,直取洛虎履!

這一下連鄭盟主和荊問種都大出意料之外,因為顯然常思豪這次使出的鬼步跌,完全出於自控,而且觀其速度,並不遜洛虎履半分!在座諸劍中有一些人原沒將這兩個後輩放在心上,可是雙方這步一動,立如電光石火劃破夜空般令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提起了精神,待看到常思豪居然同樣使出鬼步跌,更是忍不住讚了聲好!隻因武功即殺人技術,是千百年殺場實戰的總結,是數以百萬、千萬計的人,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寶貴經驗,它隨著傳承在不斷去粗取礪,提煉精華,凝聚了不知多少前人的智慧,不僅需要言傳,更重身教,往往一招一式需要老師守著徒弟硬掰架式,演練多少遍,令其動作漸漸定型,習慣成自然,直到懂了勁、明了理,才能自修,所以有入門三年不離師之說。沒有老師,全靠自悟,那是何其之難?論苦功誰都能下,而如常思豪這般一看到東西就能領悟,隨即能上身、能使出來,這份靈勁兒可就不是誰都能有的了!

所以此刻在場所有人的心裏,都閃過了兩個字:“奇才!”

就當洛虎履也在愣愣然想著這兩個字的時候,常思豪已經到了!

鬼步跌勢脫離常規,原本奇詭,透著幾分陰森,可是在他使來,卻似石墜高崖,平地瀑飛,霸氣浩然,動地驚天。

洛虎履呼吸驟然一緊,眼中人影麵容已模糊,隻感覺到一股可令天塌地陷的力量,向自己急速逼近!

一刹那間他想的是:快閃——可是身子卻忽地脫力,動轉不靈,仿佛要以身迎受般呆頓在那裏。

他心中大急,額角冷汗竄如驚蛇。

常思豪並未料到他竟不躲閃,眼見二人就要相撞,急切間他身在空中左膝頭一頂,呈前弓步式,同時雙掌下按使個了沉勁,將前衝的力道打夯般全力向下壓去,隻聽“嘭——”地一聲悶響,足掌著地,落在洛虎履身前半寸處。

力透重樓,整個彈劍閣被震得一晃——樓體轟隆隆產生一種鋼砧相碰,軌道滑動的聲響,諸劍麵前的桌案都傾了幾傾、顫了幾顫。

常思豪這勁力雖出,但在同時,他體內被壓下的真氣在丹田內漲滿,形成一個不小的反彈,上衝而起,穿骸透骨,衝達百竅,常思豪隻覺五髒六腑為之震顫,心中一懍:“不好,可能受了內傷!”

與此同時洛虎履目光癡然,身子一軟,向後堆坐,忽聽有人在一旁喝道:“虎兄!”恍惚的精神立時為之一振,腳下生力,輕輕一晃,退出圈外穩住身形,隻覺脈動洪大,仿佛瞬間停止的心此刻才突突地跳動起來,回顧來聲處,原來剛才喊自己的正是魏淩川。

高揚大手一拍條幾,神情極為興奮:“好神打!”

座上人人變色。

——所謂神打,即精神打擊。當人麵對極為強大、不可抗拒的危險時,身體會自動脫離精神控製,放棄逃避與抵抗,全身放鬆地去承受,這樣可以保證受傷程度減到最低,這是人的一種本能。有的人受驚嚇到極點時,心裏明白,但身體不聽使喚,無法逃走,即是處於這種狀態,常人喻之為失魂落魄。

練武之人隻有在雙方功力差距極大的情況下,一方才有可能被另一方的精神氣勢擊垮,也就是出現“神打”,適方才洛虎履是因對方在極短時間內學會了自己的得意步法,失神之際正自恍惚,又麵對強大衝擊造成的壓迫感才會暫時失去防禦能力,在座諸劍心裏自是清楚。可這種事說出來極傷練武者的自尊,如果傳開,日後洛虎履隻怕要在人前抬不起頭挺不直腰,好在他身子沒有堆坐下去,反應過來後及時作出調整,表象尚不明顯,大家本來還可為他遮掩一二,沒想到高揚失態,先叫了出來。洛承淵聽在耳裏,臉色尤其難看。

常思豪這時收勢站定,撫撫胸口,並無大礙,反而經這一震之後,感覺全身上下說不出的通透鬆活,很是舒服。心中暗奇:“方才我將體內氣勁強力下壓,幾乎在丹田爆炸,震動髒腑,怎地居然不像有受內傷的征象,反而覺得當時勁透梢節,仿佛力道自全身向四麵八方圓整地打了出去?”聯想到曾與寶福老人談到整身如鍾的比喻,隱隱覺得這並不是件壞事。

洛虎履回神之後舉目四望,臉色早變,高揚那一句喝讚更是如刺穿耳,令他透心生涼。所謂水無常形,兵無常勝,是平是負都好說,可是在行步之中居然被人以神意氣勢擊垮心理防線,那便與嚇尿褲子的孩童沒有區別,自己身為堂堂的少劍客,出了這種事豈非讓人笑掉大牙?

他帶著怨色瞥了眼高揚,眼神一煞,手按崩簧,嗆啷啷漢劍出鞘,斜指於地,冷冷道:“常賢弟步法高妙,小兄佩服,咱們就再試一試兵刃吧!”

“虎履!”

鄭盟主沉聲相阻,臉色已經不大好看:“酒席間不是動手的地方,小常遠來是客,方才陪你行行步也就罷了,大丈夫輸得起,看得開,難道你還真要不依不饒嗎?”

由於對方是後生晚輩,他這話說得不但直接,且已帶著些訓斥的口吻,洛虎履極少聽到他對自己說此重話,羞惱之間,身形為之一晃。

“嗬嗬嗬,”荊問種笑道:“盟主,秦家素以刀名著世,我盟則是立劍為宗,由於交好,雙方少有碰撞,交流的機會也不多,今天既然孩子們有這個興致,何妨就讓他們放手玩玩?”

鄭盟主側頭瞧去,見他沒有玩笑的意思,不禁皺眉。

就在這一沉吟間,洛虎履打蛇隨棍,就著荊問種的話頭,應了聲是,早已墊步欺身,遞劍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