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正要移開目光,卻見曾仕權臉上細皺成花,笑吟吟地朝這邊踱了過來,遙遙拱手道:“哎喲,公烈兄!多日不見,一向可好啊?”

高揚兩掌按桌,緩緩撐起身來還了一禮:“哈哈!曾掌爺好。這大冷天的,掌爺不在廠裏圍爐聽曲兒,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莫非也是來看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嗎?”邵方和常思豪也都相繼跟著推凳離座。

曾仕權嗤兒地一笑:“咳,公烈兄說笑了,我這人對音律雖沒什麽研究,但廠裏那些犯人們唱的,跟外頭這些姑娘們唱的哪個中聽,在下還是分得出來的。至於水姑娘,我早見過了,說句煞風景的話兒,驚豔驚豔,看慣了也是平淡,人家長得再美,也換不到我這老臉上來不是?今兒個來,主要還是給三爺捧捧場麵。沒想到遇上您了,得,咱們這回可得好好聊會子。”說著回頭道:“三爺,您也甭安排了,我跟高大劍客這兒拚一桌兒得了,他選這地兒好,看哪兒都敞亮。”說著話扯凳坐在高揚身邊,抄起茶壺來向碗內便斟,口中道:“來來來,喝茶,喝茶。”

邵方見自己的位置被他占了,便繞過高揚,在常思豪右手邊坐下,李逸臣也跟過來和高揚見了禮,坐在邵方身側,如此一來,他與曾仕權一左一右,似有意似無意地將三人夾在了中間。

以往傳說中的東廠人物,如今近坐咫尺,談笑風聲,令常思豪大感不適,然而雖心有憎惡,亦知不可妄動,一時內心思潮翻滾,身上不由自主發緊,掌心絲絲滲出些汗來。

徐三公子巴不得脫離開這倆人,笑道:“也好。查管事,你在這桌陪陪幾位,萬不可怠慢了。”查雞架待要答言,高揚先道:“哎,不必不必,這前前後後的都得查管事忙活,怎好占用他的身子呢?嗯……這麽著,我看您身邊這三位先生倒是生麵孔,這桌寬大也坐得下,不如留下陪我們聊聊天,相互間有個認識,將來辦事也方便。”

“這個……”徐三公子麵帶猶豫,目光詢向身側紫衣文士,那人微微一笑:“今日開張事多,公子大可去忙別的,隻要這幾位嘉賓不棄,便由我等相陪就是。”徐三公子瞧瞧高揚,又看看曾仕權,口中道:“也好。”擺手喚查雞架與眾人作禮暫別,臨走回看一眼,似乎頗不放心。

三文士從容入座,江先生挨著曾仕權,朱先生靠著李逸臣,紫衣人居中,對麵正好是夾在邵方和高揚中間的常思豪。三人各向身邊對麵的人點頭示意,有女侍增添了杯碗,斟注香茗。

滿桌上八對眼睛相互瞧來望去,誰也不說話,一時間隻聽得到茶水流注之聲。

直到待女侍退下,桌上還是靜悄悄的。曾仕權嗤兒地一笑,點點頭,鼻中嗯、嗯輕輕哼了兩聲,身子向後仰去,穩當當靠在椅背上,饒有興味地環視了一圈,口中碎碎念叨:“嘿嘿,咱家於廠中辦事多年,朝野內外、江湖上下,識人也算頗廣,一桌上坐滿八人,居然有一半讓我道不出名姓,此般光景,說起來真不常見哩。”一邊說,一邊十指交叉在頜前抵弄,搓摩著上麵幾枚或鑲紅或嵌綠的戒指。

江先生朗朗一笑:“掌爺您身為東廠四大檔頭之一,輔佐郭督公打理廠務,聲威遠震,天下知名。李大人是皇上身邊的人物,權重位高,官居三品,與兩位交往的人和朋友,或是部衛官員、或是名流顯貴,您若是識得的我們這些市井閑丁,豈不成了笑話了嗎?”

錦衣衛有內外之別,一部分主要在大內隨侍皇上左右,另有一部分歸東廠指揮、在外偵緝辦案,俗稱內衛外衛。李逸臣的錦衣衛同知一銜本是從三品,並非正職,而且長年撥在東廠差調,屬於外衛,少有機會陪伴皇帝左右。錦衣衛初設時原本權勢極大,卻隨著東廠逐漸的強盛而漸衰,幾乎要淪為其附庸,到如今就連他頂頭上司朱希忠,堂堂的正三品指揮使見了郭書榮華,都要畢恭畢敬,早不複昔日風光。此刻江先生這幾句話字句雖不多,於他耳中聽來卻大是受用,臉上登時笑容畢露,大覺開心。

曾仕權笑道:“哈哈哈哈,笑話是好東西,我可喜歡聽得緊哩,要說徐三爺也是京中巨少,身邊門客若都是些市井閑丁,這笑話可不就更大了麽?”

江先生麵含笑意,卻不再言語,自端起杯來啜茶,仿佛徐三公子的臉麵和別人如何看待自己這些事情,相爭無益,他半分也不掛在心上。

此時那紫衣人抬起手來,向高揚這邊虛略一揖,開口道:“烈公乃百劍盟心膂要員,玄部得力幹將,童總長之股肱,世出名門,光照四海,劍逸風流。邵大俠丹陽人氏,坐鎮倚書樓,俠名廣播,譽滿京華。常義士少年英雄,救萬姓於危城,破韃靼於荒野,義烈俠勇,天下揚頌。在下素聞三位行事磊落,未曾負丈夫二字,今日緣聚於此,真乃大幸。”

高揚一笑:“高某耍耍拳腳,舞舞劍倒是常事,自娛而已,風流是不敢當啊,什麽出於名門,幹將股肱的,閣下更是捧得太過了。我盟一個研究劍道的小學社,哪有那許多講究?”

紫衣人微笑道:“在下言中所述名門,豈是指的門派?令尊高尚德與昔年光祿寺少卿高尚賢乃是同宗,前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論起來,還是你的族兄。雖然年初他棋錯一招,被迫致仕,但內閣中本就波濤洶湧,奇峰迭出,豈可以成敗粗論英雄?高閣老胸懷大略,迫力非凡,在下一直是很仰慕的,這宗家大事,公烈兄又何須刻意諱避混淆呢?”

邵方臉色微變,高閣老被迫下野原非光彩,現在他無端扯起的舊事,自是想抖一抖徐家的威風。高揚卻哈哈大笑道:“高某自來喜好武術,思慕劍俠,少小時便離家在江湖上闖**,隻怕現在回到原籍,連爹爹都認不得了,至於長輩宗譜,更是半眼都沒瞧過,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可是高興得很哪,隻不過剃頭的挑子一頭熱怕也不成,我倒是願意認高閣老做大哥,人家卻未必肯認我做兄弟哩!哈哈哈哈!”

廳中曲聲奏響,中央圓形戲台上有幾名美女紅袖招招,秋波遍灑,歌舞翩然而起,眾人彩聲一片,聲浪甚高,將高揚這幾聲大笑淹沒其中。

曾仕權和李逸臣盯著高揚察顏觀色,似乎覺得事情古怪,又無法定論。常思豪瞧在眼裏,心想:“高揚的話聽起來回駁力度並不明顯,倒像是模糊地承認了,看來紫衣人說的多半可信。然而都說東廠番子遍布極廣,連朝之重臣家中都有眼線,事無巨細,每日源源不斷傳入廠內,消息向來最為靈通。百劍盟和東廠離這麽近,應該相互間知道根底才是。看他們這樣子,對此似乎也是頭次聽聞,那倒真是奇了。”隨即又想到:“然而這般隱秘之事,徐家的人卻能夠訪知,他們的能力還真不可小看了。晨會之時聽童總長他們說,徐家有要對付百劍盟的苗頭,單就此事而論,這推斷確有道理:若非處心積慮要拔掉對方,又怎會將人家底細摸得如此清楚呢?”

紫衣人臉上略有憾色:“據我所知,以烈公的人才武功,足可坐上元部總長的位置,可惜洛家在貴盟勢大根深,這位子還是讓北方大劍洛承空的弟弟坐了去,烈公最終屈居玄部一劍,隻打理些經濟往來,在下深為可惜。”

高揚道:“洛承淵人才武功不在乃兄之下,原比高某勝強萬倍。二洛未入我盟之前便是名動江湖的大人物,何況又肯將家中‘王十白青牛湧勁’這等武林至學貢獻給盟裏,高某對他們的胸襟,一向都是很佩服的。我盟諸劍親如一家,誰做總長有什麽關係?”

紫衣人淡然一笑,目光移開,向身邊道:“朱兄,昨日你曾與這位常小兄弟打過照麵,說到他麵相極好,我今觀之,確然不假呀。”

常思豪看他一直麵帶微笑、氣質高雅,覺得此人春風和煦,應該極好相處,雖然見他和江、朱兩位先生走在一起,又似是徐家近人,卻仍是提不起戒心來,此刻聽他來誇自己,便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謝意。

朱先生手攏短須,點頭道:“常兄弟何止麵相好,氣象更佳,你看他眉宇之間正氣勃旺,又自西陲邊境戰場歸來,一身肅殺。二氣合一,真有衝天之雄。如今天至寒冬,恰是四季中老陰之象,正利西金克木,若是常兄弟能順應天象而行,必然事事遂心,功成名就。”

曾仕權在旁邊嘿嘿一笑:“先生大談五行氣象,說什麽金克木、陰克陽的。木屬東方,你莫不是在暗示別人,要來對付我東廠麽?”

此言一出,桌上眼神交遞頻快,頓令氣氛緊張不少。

江先生眯起眼道:“曾掌爺說笑了。我這位朱兄,向來喜歡卜學占術,方才所言,隻是從數術上得出的命理推測,豈有隱喻?”

“哈哈哈,”曾仕權輕笑幾聲,道:“命理這東西,在下也小有研究,經常給人斷命,偶爾也能蒙對一二,李大人,你說是不是啊?”李逸臣笑道:“您過謙了,掌爺相法高妙,朝中官員哪個不知?每有升遷榮辱之事必來請教,自不須提。掌爺斷人生死的本事,更是準得一塌糊塗,同僚們都說,未經掌爺看過相,還以為自己的命在老天爺手裏,經您這麽一瞧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命,都在您的手掌心兒呢!”

曾仕權得意笑笑,斜瞥著朱先生:“金能克木不假呀!但也得看是什麽金。好木頭可是硬著呢。”說著把臉轉向了常思豪,上下打量幾眼,道:“嗯,確實相格不錯,見棱見角。你便是山西秦家的那個常思豪嗎?”

常思豪:“是。”

“嗯——”曾仕權鼻中哼起長音,“知道,知道。前些日子在督公他老人家那兒聽著過一耳朵,說是大同嚴總兵在呈子裏提到過你,給你計報了一件奇功。”

常思豪早聽說過東廠會扣看各地奏報呈文等事,對此並不意外,意外的倒是他居然能在大庭廣眾間把這種事說出來,而且輕描淡寫毫不在意,如此心安理得。看來違規之事,他們已然做的慣了。

李逸臣道:“率騎衝營,大破俺答,確實功勞不小,可這嚴大人也是教韃子嚇壞了腦殼,把一個不在編的百姓報成奇功,自己手下副將、偏將們卻或是報了首功,或是報了次功。向來守邊勞苦,武功賞格就重,何況這回又是擊退俺答,殺敵數萬,大長了我明軍的威風,隻怕皇上聞之大喜,把城頭的大炮都要封個大將軍當當,可是他這等呈文遞過來,卻教兵部如何處置?縱然事情真如呈文中所寫,一眾軍民將領也都服氣,可這一報上去,難道還想要皇上直接把個平頭百姓、又是十幾歲的孩子,提成駐邊大將不成麽?不報上去吧,大家軍功又白立了。”

報功之事常思豪並不知情,對嚴總兵原有兩分埋怨,此刻聽著李逸臣的話,心裏卻起了一種逆反,忖道:“憑功受賞,理所應當。若非我們通力破敵,俺答早殺進京師來了!哪裏有你在這賣閑說嘴的份兒!”氣性這一上來,心裏反倒平靜了,嘿嘿一笑道:“我們相助守城本非為功名而去,單隻保住家園,便已心滿意足,又豈在乎什麽朝廷封賞?嚴總兵上了幾歲年紀,有些糊塗,其實大同一戰,都是督軍太監胡公公的功勞,我們出了一點小力,算得了什麽?”

李逸臣身子斜斜靠在椅子上,瞧著他不住點頭:“嗯,好,好!看不出來,你這個年青人,很懂事啊!確是前途無量。不過呀,也正因年青,看事情往往目力不夠。胡公公指揮得利,督軍有功,自然是要上報朝廷,加以重賞的。但你卻不知,他個人才幹再高,終是有限的呀,其實說來,此番獲勝,實實全仰仗我大明祖製定的好。你看,前朝曆代都是大將統兵,外臣掛帥,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違抗上命也就成了家常便飯,令不能行,怎能打好仗呢?我大明吸取教訓,在軍中專設督軍一職,以內侍任之,內侍乃是皇家近臣,遠派邊防,如聖上親臨,將帥服德自然用命,軍卒感恩士氣自高,韃靼不過蠻荒野人,未及開化,見此天朝軍威,豈有不懼之理?大敗虧輸,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說到這兒見曾仕權眼睛半眯,嘴角微微勾了起來,似乎聽得很順耳,便又略傾了身子掩手笑道:“掌爺,什麽時候再有戰事,您也請個令,去軍中走走,必定更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那時候可一定別忘了帶上屬下。”

常思豪初聽他講胡公公“才幹再高,終是有限”,還以為他意思是想說若沒有軍民同心也難獲勝。豈料後麵的話將得勝原因都扣在了“祖製定的好”上,不由得怒火雄燃,直想一腳踹將過去,將他踢個馬仰人翻。

高揚坐在他身邊,對此異動豈能感覺不到?疾伸右腳搭在了常思豪靴麵上,虛踩了一踩。

朱先生冷眼斜向李逸臣:“閣下此言,隻恐有差!夫兵事者,詭道也,對敵時奇計百出,戰機稍縱即逝,將領豈能把時間浪費在請示批示上?我大明於軍中設太監督軍,監攝將領軍士行動,致令人心惶惶,隻顧自保,太監們又多貪圖賄賂,於軍中層層搜刮,處處克扣,軍士們未及開戰,已經被榨得血幹肉枯,哪來的士氣服德用命?何況太監多無識之輩,更遑論懂得什麽兵書戰策了,這班人物,卻在軍中胡亂指揮,實實可笑之極,君莫忘土木之恥,此去未遠,英宗大辱,國淚未幹!”

土木之恥,說的是明正統十四年,瓦剌首領也先率部攻大同,明英宗受太監王振鼓動,禦駕親征,王振不懂軍事,胡亂指揮,結果導致五十萬大軍潰敗虧輸,文臣武將百人死難,偌大英宗皇帝居然在土木堡被俘敵手,創下大明建國以來始無前例的奇恥大辱。

常思豪聽他把自己想說的話都一股腦倒了出來,心中大叫痛快,又想:“這朱先生血性熱腸,很是值交,我在口福居上聽他講話時便大覺投緣,真不知這麽好個人為何要投在徐家門下,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