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仕權絲毫不為之氣惱:“哈哈哈,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官道是直的,可是道上的人哪,都習慣了繞著彎兒走,別人都繞彎,你直走,豈不是要讓人家給繞迷糊了嗎?咱家這也是在廠裏早年間做幹事時留下的毛病,哎喲,可不大好改了。”

常思豪心道:“嘴裏說是毛病,臉上卻那麽得意,明明是變著法的誇自己悟性好,在底層就玩轉了官場的訣竅,可惜這訣竅除了你帶來那李同知,別人又有誰會稀罕?”

這時有龜奴四下遊桌,收取眾人寫的歌詞,見這桌沒有人寫,繞了開去。

李逸臣衝紫衣人一笑:“向來聽說聚豪閣廣匯英傑,人才濟濟。三君四帝啊、八大人雄呀,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如今信人君、了數君都到了,閣下既然跟他們在一起,想必是姓沈嘍?”

聚豪閣遠在江南,百劍盟雖與他們通過書信,但高層間並無會晤機會,高揚和邵方也是如此判斷,隻有常思豪知道,此人絕非沈綠。

果然紫衣人微微一笑:“非也。在下複姓長孫。”

他的話雖然輕描淡寫,但複姓長孫四字一出,桌上空氣頓時凝固。

邵方心神激**自不必說,縱是劍客身份的高揚,竟也壓抑不住心潮,衣袍袖邊微微輕顫。

——聚豪閣中複姓長孫的自然不會是別人,隻有那號稱無敵的閣主長孫笑遲了。

聚豪閣如今在江湖中實力最雄,長孫笑遲位高身重,豈可輕動,如今他居然卻遠離江南,不顧怯朝廷嫌忌和百劍盟的威名,深入京師,實在不可思議。

一時間桌上靜寂下來,遠處水顏香嘩拉嘩拉翻看詞稿紙頁的聲音,卻在耳中變得異常響亮。

曾仕權首先破顏而笑,身子向後一靠,瞧了瞧高揚:“看來這年底要忙的,可不止是咱家了呢。”

常思豪暗罵,顯然這老小子陰損蔫壞,想把百劍盟的人往前推。

隻見高揚以極為正式的姿態拱了拱手,聲音沉正:“原來是長孫閣主,失敬。”

長孫笑遲回了一禮:“公烈兄不必客氣。”

曾仕權道:“長孫閣主功高蓋世,人稱無敵,咱家也是仰慕已久啊!傳說現在江湖上各門各派爭鬥得凶著呢,算得上是波瀾壯闊,異彩紛呈,比之我們官場上那點小打小鬧,可要熱鬧得多啦。沒想到閣主能輕身而出,直搗京師,光是這份膽色就讓人佩服得緊哪!”

長孫笑遲道:“嗬嗬,曾掌爺說笑了,在下倒也學過些粗淺功夫,隻可防身而已,在識者麵前又豈堪一笑?是有人稱我無敵,其實那並不是指武功多高,而是說我這個人不願與人結仇,和誰都能交成朋友,朋友越來越多,自然沒有了敵人。至於說爭鬥麽,市井小兒為塊糕餅尚且會發生口角,莫說是成年人了。其實說到底,我們這些生意人,在長江沿線做些漕運買賣,和江湖上的朋友接觸多些,倒是事實。買賣做得大了,交遊自然也就廣了,多個朋友就是多條財路,誰又能和錢過不去呢?”

江晚笑道:“大明子民到京城來逛逛,平常得緊,倒也不需要什麽膽色,曾掌爺這直搗二字,隻怕有錯用之嫌,讓人聽了容易產生誤會。”說著話斜掃了一眼。高揚也正朝他看過來,目光一對,臉上露出笑意。看來此人表麵笑笑嗬嗬粗枝大葉,輪到正經事卻是一字不讓,滴水不漏,果然有些門道。

曾仕權一笑:“是嗎?唉,沒辦法,小時家裏窮,沒念過幾天書,用錯字是常有啦!平時在廠裏頭寫個文書呀,也就是用到倆字,一個抓,一個殺,還經常搞混呢!哈哈,見笑見笑!”

高揚端起杯來,雙手捧在胸前:“本來我們到顏香館來,是客非主,看來倒要反過來敬三位遠客一杯了。長孫閣主既然愛交朋友,得閑可得請到我盟一坐才是。閣主聲名廣播,我盟劍家也都是渴思已久,大家真該聚在一起,把酒言歡,好好聊聊。”

長孫笑遲也端起杯來道:“鄭盟主曾多次傳來書信與我,文字慷慨,言辭懇切,大有國士之心,在下也十分敬仰,既到京中,自然少不了前去拜會請教。”又道:“常小兄弟,秦府之事,伯山回去都和我說了,後來大同的事,我也都知道,你們舍業拋家,勇赴國難,令在下感佩至深,極恨小人奸謀得逞,致令豪傑殞命,英雄瀝血。然而事到如今,嗟歎無用,還希望咱們彼此能攜起手來往前看。兄弟若是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就請端起酒來,也陪我喝這一杯。”

常思豪見他目光中有一股光輝流動,說得極是真誠,而且話裏話外,隱約暗藏願攜手江湖同道,共同掃**東廠的隱意,心想:“都傳言說聚豪閣強勢擴張,給人感覺窮凶極惡,可是不論是沈綠,還是朱情、江晚,都各具風流,不像想像中那樣粗暴惡劣,這長孫閣主也給人感覺比較親切,不像壞人。鄭盟主說他們要北上,秦家人也擔心他們西侵,會否是因為別人壯大得過於快速,而使自己產生了不安和恐懼,從而過分誇大了威脅呢?”又想:“不論怎樣,聚豪閣西侵已是事實,是東廠陰謀也好,長孫笑遲借機發難也罷,總之在絕響那裏要和他們言歸於好,是不大可能的,但今天在酒桌之上他既然如此客氣,相互間都要給彼此一個臉麵。”

想到這裏,他站起身來,舉杯說道:“長孫閣主,江湖事,我不懂,國家大事,知道的更是有限。常思豪走到哪裏,說自己的話,辦自己的事兒,一切但憑良心。今天我到這兒是來喝酒的,你敬我,這杯酒我跟了。”

長孫笑遲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大笑道:“常兄弟果然實在!好,咱們就幹這一杯,你記住,現在和你喝酒的不是聚豪閣主,而是長孫笑遲!”

常思豪點頭:“請。”仰頭一飲而盡,高揚幾人也都幹了。常思豪坐回椅上,此時廳中一陣嘩然,原來水顏香看過全部詞稿,竟似無一可心,引得眾人紛紛議論。查雞架湊上前去,低聲道:“姑娘,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挑一兩闕稍好些的來唱便是,免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水顏香皺眉道:“這些詞中有很多字句寫得輝煌瑰麗,隻是太過空洞,並無真情實意,就像每個字都是雕花鏤景的玉磚,堆在一起卻砌成個豬圈,豈非臭不可聞?還有些專挑冷僻古字湊詩詞以掉書袋、顯學問的,那便更是等而下之,也不必提了。”

查雞架被她口中酒氣衝得一晃,聽得身後議論聲漸高,苦臉道:“姑娘低聲,大夥倉促間所寫難免水準有限,也在情理之中啊。”

水顏香眼睛未離詞稿,沒有理他。又來回翻看幾篇,失笑道:“不是水準問題,臭也罷了,隻是這滿堂男兒,竟沒有一個人詞中帶點兒丈夫氣慨,真不知該讓人說甚才好。”

常思豪這桌都是當世高手,雖然廳中語聲雜亂,水顏香的話卻依然聽得清清楚楚。曾仕權嘿嘿一笑,道:“唉,咱家沒念過幾天書,想寫也是寫不出來啦,有道是天下才子出江南,長孫閣主,看您舉止儒雅,談吐不凡,和朱情、江晚兩位先生一樣,想必都是精研過學問的,何不寫上一闕交水姑娘瞧瞧,免得讓你我大家,都要被個女子笑話呀。”

長孫笑遲道:“水姑娘天賦高格,所撰詩文詞賦或慷慨激越,或清麗端婉,各具氣象,俱非凡品。在下粗陋寡才,力有不逮,縱殫精竭慮謀得一篇,又豈能入她的眼呢。”

曾仕權佯笑道:“長孫閣主太謙了!來人!取筆墨來!”他聲音甚高,引得廳中不少人側目觀看。

有龜奴聞聲托盤而至,在曾仕權示意下,挪開碗碟,將紙鋪於長孫笑遲麵前。曾仕權麵露笑容,閑閑相看,道:“您就別客氣了,請吧。”

朱情和江晚互視間略皺其眉,氣氛為之緊張。

常思豪明白這是曾仕權有意挑釁。現在水顏香喝得醉態迷糊,若長孫閣主寫的詞不能為她看中,那自然是惹人恥笑,若被看中,她不過是一青樓女子,鑒賞力有限,傳揚出去又有什麽光彩可言?更重要的是,現在話已僵在這,不寫,會顯得這偌大聚豪閣主腹中沒有文墨、心怯無膽。寫了,便好似曾仕權要他做什麽,他就得做什麽,生生地教東廠壓了一頭。

隻見長孫笑遲淡淡一笑,道:“也罷,其實在下寫與不寫,寫好寫差,都是輸了。既然如此,何妨亂筆塗鴉,教大家都開心一下。”說著話提起筆來,略一思忖,毫錐直落,勁捷如飛,紙上墨線頓時勾竄開來,蜿蜒縱橫,一氣貫通,暢如水銀瀉地。

常思豪坐在對麵瞧著他運筆的姿態,忽覺肋間生熱,內力潮湧,仿佛整個身子都彌散如霧,四下融開,眼中天地,隻剩下那隻筆通靈的動勢。

這動勢有著驚人的優雅與力度,如駿馬奔行曠野,墨跡隻是它身後的塵煙。

駿馬愈馳愈急,忽然“嗖”地一聲,拔地騰空而起,就此不見。

常思豪隨之驚醒,身體頓時有了滯重。定神瞧去,長孫笑遲已然擱筆於盤,二指輕夾邊角,將紙張甩在肩側。

龜奴雙手接過,疾步走到戲台邊,身子前探,高舉過頭。

水顏香彎腰輕輕接在手中,向長孫笑遲這邊瞥了一眼,待坐直了身子,這才向紙上瞧去。

其它人目光也都集中過來,一張張麵容,掛滿了嫉妒、期待與不安。

隻有常思豪怔怔回味著剛才一瞬時心神入字的情境,渾身上下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詭異與新鮮。目光定在長孫笑遲身上,心道:“莫非他會什麽邪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