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凝神聽去,四周一片靜寂,隻有炭火微微的畢剝,那一聲冷哼太快又太淡,以致於根本無法讓人回想起是來自何方,又好像它根本不存在過,隻是人在失神時產生的一種幻覺。小晴撲哧一笑道:“爹爹,你請誰喝茶呀?神神怪怪的。我就說了,你這功夫不能再練了,耳音太靈也不是什麽好事,外頭有雪花落地上,你聽著就像有人在窗前抖被子似的,一天到晚想睡個覺怕都不得安寧。”鄭盟主淡淡道:“你跟我打岔,我倒想和你打賭。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出去抓他進來?”

屋東北處牆中,有年輕的男性聲音透入:“以鄭大劍的功力,抓我自然不是問題。不過現在咱們隔著兩道牆,您還得繞個窗才能出來,天不趕巧,積雪未融,我逃的方向自是瞞不住你,但你想要將我二人的間距縮短到可以動手的範圍內,恐怕至少也得追出京城才行,這樣的話,未免有失你百劍盟主的體麵。”

鄭盟主道:“哦?看來你的輕功進境不小啊。”那人哼了一聲,道:“還不是托您的福!”鄭盟主眉頭深鎖,隔了片刻,緩緩道:“你弑母劫妹出京,又在途中殺傷盟眾無數,已然把自己逼上絕路,若能認罪伏法,痛改前非,大家念你年幼,尚可從輕發落,若再執迷不悟,越走越遠,到時隻怕誰也救不了你了。”

那人道:“我有什麽罪?又伏的是哪門子法?你這盟主未免太也托大,嘿,說來倒也真是奇事,你們不是常常在人前自謙,說自己是小小的劍道學社麽?小小一個學社頭目,也敢在人前執法論法?哈哈!我看你們真是有造反的心,敢私自立法定刑,膽子不小!”常思豪聽聲音早覺耳熟,但隔著牆不太真切,此刻聽他自承了,更確認那人是廖孤石無疑,大聲道:“廖兄弟!我是常思豪!咱們有話坐下來好好說,有鄭伯伯主持公道,一切事實真是真,假是假,還怕說不清嗎?”

屋外略有沉默,繼而傳來冷冷一笑:“哈,你這傻子!本來便是漿糊腦袋,多半又被灌了迷魂湯,分不清半點情況,還敢在那邊廢話!”荊問種沉聲道:“你所做所為大逆不道,罪在不赦,好在如今小雨已經然安歸來,隻要你知錯能改,我這個做舅父的,便豁出去這張老臉,向盟主和眾位劍家請罪,求大家給你一個自新的機會!”

“哈哈哈哈!”廖孤石大笑,聲音裏有一種上火之後的啞仄,他說道:“以你的性子,居然不說要大義滅親,還要替我求情,真是難得。哈哈,是怕我說破那《修劍堂筆錄》,其實是被你所盜的老底兒嗎?”

一言入室,滿座皆驚,常思豪眼神立刻罩住了荊問種肩頭四肢,下了提防。

荊問種對牆喝道:“你竟敢反來誣我?這種沒憑沒據的笑話,你說出來又有誰能信?”牆外廖孤石的語聲淒厲:“對呀,我就是沒憑沒據,我就是要誣賴你!怎麽樣?我告訴你!我已逃得夠了!我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活得天地無私,光明正大!罪不在我,我為什麽要逃?我憑什麽!我既然回京,就是要你身敗名裂!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這百劍盟的理事,堂堂的大劍客荊問種,也會偷別人老婆,而這婆娘,還是你自己的妹妹!你根本就是個猴生驢養,豬狗不如的……”

不等這話說完,荊問種袍袖一鼓,身如箭起!

然而身勢剛起到中途,當頭已有一掌罩來,他急急格擋,對方攻勢如雨而覆,兩人快手如電,拳掌相擊之聲吡啪爆脆,中間夾雜著短促狠戾的怒喝:

“盟主你!”

“停手!”

“豈——”

第一掌擊出之時,室內已然風聲大獵,燈燭皆滅,常思豪坐在一團黑暗中隻覺兩人在眼前交身換勢,打得有如陀螺浮空,實難判定荊問種的方向,更無法出手,忽聽一聲驚嚶,同時胸衣一緊,原來是小晴抓著衣服避在了自己肋側,他心念電轉,想自己一時插不上手幫忙,也要護定小晴的周全才是,念到手動,攏住她腰身一推桌案,腳下蹬出,“哧——”一聲身子倒飛丈餘,後腰已靠上牆壁,雪戰刀鞘一橫,將小晴護在身邊。

便在這時,隨著那聲喊到一半的“豈”字,耳輪中隻聞“呯”、“蓬”兩聲巨響,兩團黑影分炸開來,各自滾跌於地。

屋中央茶爐內炭火被地板所震,火星揚起,散出微光隱約。

室內一片寂寂,兩團黑影都保持著跌落的姿態一動不動,甚至聽不到有任何的呼吸。

這一場打鬥來得太突然,結束得也太快,以至於靜下來之後,讓人心裏產生一種恍惚,似乎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常思豪眼睛左轉右轉,觀察著兩者動靜,隻覺小晴的手又緊了一緊,嬌小的身軀在懷中微微顫動,發絲中清香散爽,幽然在鼻。

室外廖孤石也是良久無聲,似在細聽屋內動靜。

常思豪左手方向那團黑影似乎先忍耐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信他?”

緊跟著,對麵那團黑影也有了細微的起伏,道:“小晴,你沒事吧?”是鄭盟主。

小晴顯然還有些驚魂未定。顫弱回應:“爹,我沒事。”

鄭盟主不再說話。

小晴聽出他剛才聲音暗啞,多半已然負傷,急切張口欲喊,又硬生生忍住。

荊問種嗬嗬恨笑,口中重複:“你信他,你竟信他。”鄭盟主方向有微弱調息之聲,未及相答,小晴喊道:“你這麽著急抓他,難道心中無鬼?”

“小晴!”鄭盟主一聲喝止,似乎氣難相繼,咳嗽出聲。小晴急切喚道:“爹,你怎麽了?”鄭盟主不再理她,略穩呼吸,緩緩續道:“老荊,咱們共事多年,互知根底,但今天之事無關信任。你盛怒之下,已有殺心,我不得不出手相攔,我看大家都暫且息怒,真相隻有一個,心平氣和地處理,也一樣能夠弄明白。”

荊問種喝道:“現在多說無益,我和他之間乃是家事,待分算清楚之後,我自會給盟裏一個交待!”

廖孤石冷冷的笑聲又傳了進來:“好一個家事。公事變成家事,當舅舅的管外甥天理該然,別人便沒的插手了,聰明聰明。”荊問種哼了一聲,道:“盟主,你剛才心有掛礙,出招未夠決絕,我一時失手,也是怒急之下情非得已。所有一切等我待會兒抓他回來,再向你請罪罷!”說話間伏在地上的身影忽地漲起,向外射去——嗆啷啷白光閃耀,常思豪一個鬼步跌向前急搶,雪戰刀早已遞在途中,“哧”地一聲,刺入荊問種腰際。

然而雖有裂帛之聲,卻無入肉的手感,荊問種化做一片攜風暗影當頭罩到,常思豪腕間翻轉,挽起刀花相迎,同時肘肩著地,就勢向前撐滾,刷啦啦碎布飄零,原來是件外袍。猛抬頭,幾縷雪花飛旋如線飄進門廳,眼前一亮即暗,棉簾垂落,掩去院中一刹那的月色清光。

“小常!”鄭盟主喊了這一句,似乎牽動傷處,身子又伏得低了一低。

“爹爹,你怎樣了?”

小晴撲到他身邊,伸手相扶。

茶爐中炭火已然冷去,僅餘隱隱微光,鄭盟主表情冷峻,瞧見女兒,目露愛憐欣許,臉上有了些暖意。淡淡道:“老荊的勁我心裏有數,不礙事的。”常思豪不明白他為何要叫住自己,向他瞧去時,見鄭盟主單手掩懷,直起身子坐下,穩了穩氣息,這才道:“你心裏想的我明白,但他在盛怒之下,恐你攔他不住,而且現在真相未清,不必急於一時。”

常思豪瞧著他這樣子,暗忖“不急於一時”你又何必出手?可見怕我“攔不住”才是實情。

原本在與洛虎履行步之後,他自認對於百劍盟的武學也算見識了一二,覺得其水準比之江湖人物,未必高出太多,雖未就此生出輕蔑自傲之心,但對於荊零雨所說劍家武學如何了得的言語,卻頗有了些不以為然。回想剛才鄭盟主和荊問種兩人動手情形,直如天地崩裂於睫前,真是驚心動魄,自己雖經曆過無數殺陣,對剛才這一幕仍感有餘悸在心。至此方知大劍的手段確非世之俗手可比。他知道鄭盟主在話裏已然給了自己臉麵,又是在替自己著想,無話可說。收刀入鞘,默默掏出火折點燃一盞燭燈,端來幫小晴照看。

小晴的手正前後左右地摸索傷處,鄭盟主攔住道:“不必探了。放心吧,內髒沒傷,隻斷了根肋骨。”

常思豪心想荊問種本來身量不高,又有些中年發福,以自己對人體結構的了解,早就瞧出他失去了巔峰狀態,而鄭盟主體態勻稱,神氣完足,明顯要高過他一截,原該占優才是。

小晴不住地抹淚:“是我驚得出了那一聲,讓你分心顧忌,都是我不好!”鄭盟主微笑著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小歪辮子,淡淡道:“高手之間對決,出手留不得半分餘地,勝負隻在一機一勢之間,輸贏本就難說得很。剛才他在盛怒之下,爆發出來的力量已是超乎尋常。你何必自責?”常思豪目光投向屋門暗處,靜耳虛聽:“外間並無打鬥聲音,他必是追廖孤石去了,真打起來,廖孤石恐怕不是他的對手。”鄭盟主道:“他功力雖與我相仿,但是身材所限,輕功上畢竟稍差,隻怕難以追上廖孤石的速度。他是有腦子的人,待一陣火氣漸消,也就作罷了。”

此時外麵有人喊道:“小晴?伯父在麽?”

鄭盟主道:“是虎履麽?進來吧。”

門簾挑起,洛虎履當先而入,後麵急急跟著魏淩川和沈初喃等幾女。洛虎履進得茶室,瞧見小晴守在鄭盟主身邊,常思豪手執燈燭於側,並無異狀。眼睛四下掃望,也未見廳中有什麽器物傾跌,有些奇怪,喃喃道:“我遠遠聽到有異響,似乎是這院有人在打鬥,難道是聽錯了?”

鄭盟主微微一笑:“剛才我一時興起,教小常幾招,試演了兩下,驚動了你們,不必擔心,都回去吧。”洛虎履一聽,眼睛立刻又剜向常思豪,魏淩川趕緊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們不打擾了,”一拉他胳膊,“咱們走吧。”洛虎履胳膊暗暗加勁,繃住了身子,側目笑道:“哎,學東西一定要即學即用,用中證學才好,這天色也不算晚,難得鄭伯父有興,咱們也來得趕巧,既然常賢弟剛得了指點,不如由小兄陪著一起玩玩練練,也好記得紮實。”

沈初喃自入茶室,眼睛便一直在鄭盟主身上,偶爾掃一眼小晴。聽洛虎履這麽說話,眉頭不禁皺起,頜首道:“盟主和常少劍早些休息,初喃告退。”施了一禮退身而出,於雪冰等人也都告辭跟隨其後,羅傲涵墜在隊尾,斜了洛虎履一眼,扯脫了魏淩川拉他的胳膊,道:“小川走吧。”不由分說,將他頂在前麵推了出去。洛虎履回頭見隻剩下自己一人,“哎?”了一聲,大覺失望,想追去叫沈初喃,可這邊自己又扔下了話,走了未免尷尬。

常思豪道:“小弟今日有些累了,兄長若有興指教,咱們明天……”洛虎履笑容上臉,接口道:“好好,兄弟,伯父,你們好好休息,咱們明天再聊。”匆匆一禮,追出茶室。小晴見人都走了,便急匆匆去翻箱找藥,口裏不住埋怨。鄭盟主搖頭苦笑:“唉,虎履這孩子也是初墜情網,一塌糊塗,賢侄不要怪他才好。”

常思豪隨口客氣了句“不會。”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麵。

鄭盟主道:“你在擔心廖孤石?”

常思豪道:“我實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情況如何。”

鄭盟主點頭:“他出去這一趟,能交上你這個朋友,倒真是件幸事。我身上這點傷不礙的,你不必擔心,隻是我想問一句,待追上了他們,你又能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