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引路人道:“假的!”手上一鬆,把常思豪扔在地上,問道:“大當家的在嗎?”那人道:“在。”引路人扯著常思豪衣領道:“來,幫我搭把手。”那人應聲,捉了常思豪的腳踝,將他抬起。

常思豪感覺頭低腳高,似乎身子開始斜往下行,心想:“我從陷阱跌下來時,已是身處地下,再往下走,豈不是越走越深嗎?曹向飛躲到地洞裏,卻又是為了什麽?真讓人琢磨不透。對了,白天我還人模狗樣地和曾仕權同桌吃飯,一會兒審問時讓他瞧見我這副德性,可他奶奶的大大丟人。”

隻聽抬腳那人道:“咦,你挎那刀是他的嗎?這小子怎麽帶了兩柄?”

引路人笑道:“可不是嗎?廠衛配刀是國家統一形製,一般人最多再藏個匕首,長刀哪有想帶兩把就帶兩把的?這小子還衝我和老劉晃那木頭腰牌,這又不是衙門大院,幹事們向來抬腿就進,什麽時候給咱一個守大門的看過腰牌?哈哈。”

常思豪明了被識破的原委,心中大罵自己飯桶,過不多時,身子恢複水平,行了幾步,砰地一聲,被人又扔在地上。隻聽有人不悅道:“誰?”聲音發悶,似乎隔著門。引路人道:“當家的,有人裝成番子模樣想混進來,我怕他打草驚蛇壞了事,便按住了。”

那當家的低聲道:“噓!你說話小點聲,我聽不見。”

常思豪心想這當家的莫不是傻子?說話怎地這般顛三倒四?那引路人果然放低了聲音:“這人趕在這時候來,想必和事情有關。”當家的似乎沉吟一下,道:“帶進來。”引路人應聲推門,將常思豪拖入。當家的聲音又響起來,卻充滿奇異:“咦,你這刀哪來的?……他的?”

有步音急近,蒙眼布被一把扯下來,常思豪隻覺屋中光芒耀目,緊眨眼睛,一時什麽也看不清。

那當家的道:“快把綁繩鬆了!老楊,這便是我和你說的常少劍!”常思豪聽他說這話時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頗覺熟悉,定睛瞧去,說話的正是邵方。引路人瞠目一呆,忙不迭地道:“啊,這,這可得罪了。”趕緊鬆繩解穴。邵方指他身上道:“老楊,這刀是秦家大爺的雪戰,你若認得,也不致生出這般誤會。”引路人苦了臉:“嗨,這怎麽說的,本來我也覺著裝番子的人必是江湖同道,哪想到能是秦家的貴賓?看他是個小年青,中途還開了點小玩笑,隻盼常少劍莫要見怪才好。”解下刀來恭恭敬敬捧在手裏。

常思豪穴道鬆開,一骨碌起身,隻見好幾盞大燈照得土屋中金燦燦的,前麵高高低低三四個人或蹲或站,每人都側著臉對著牆,姿態十分怪異。他也顧不得細看,問道:“邵大俠,你怎麽在這裏?”邵方以指擋唇:“噓——”又指指前麵一處空位,走過去坐下來。

常思豪湊近去瞧,隻見他坐位旁邊有個金黃色的東西,細看之下,是根刷了漆的竹管,竹管頂部豎直延伸向上,貼牆埋在土屋頂裏。靠下麵這末端,多半在竹青時便用火烤彎撐擴開了,像個歪脖的喇叭,邊緣磨得極是圓潤。竹喇叭上方還有簇紅纓,纓下垂係一個小布條,上有“禮字號”三個小字。環視周圍,這小房間三麵牆上都排滿了這種帶小簇紅纓的竹製品,密密麻麻少說也有三十來個,表麵還刷有防腐的清漆亮油,怪不得在燈火照耀之下,整個屋子都金光燦爛的。

邵方將耳朵貼在了那竹喇叭開口處,姿勢看起來,便和旁邊那幾人一樣怪異。

常思豪見他打手勢示意,便也把耳朵湊近,隻聽竹喇叭中有人聲傳來:“……等轎子到了街上,各處人等不得露頭,不可驚擾周遭民戶,在兩邊小巷暗暗護行即可,老三,李逸臣帶來多少火銃手?”常思豪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倚書樓的盜聽秘室!”隻聽曾仕權的聲音回答道:“回老大,三百。”前一人道:“傳我令,把他們分六組,在這、這、這、這四處路口著重設防,另兩組移動隨行,不得有誤!”有番子應答之聲,腳步聲響,似乎有三四個人同時離開。

常思豪心道:“聽剛才步音宏大,說話聲小,這竹管前端應是設在上麵房間的地板之下,如此偷聽,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隻是百劍盟光明正大,怎麽會搞這套東西?”一時也來不及細想,又忖道:“剛才和曾仕權說話這聲音斬釘截鐵,十分強硬,又被稱作老大,多半便是曹向飛了。怎麽他說什麽設防、護行的,倒不像是抓人的架勢,反倒像是在對著地圖分兵派將,要保護誰似的?”此時竹喇叭中沒了動靜,他正要開口向邵方詢問,卻聽曾仕權的聲音道:“這等大事,督公怎麽也不事先知會一聲?”

曹向飛的聲音道:“你這是在責怪督公麽?”曾仕權道:“不敢!”曹向飛道:“這件事是馮公公的意思,督公隻是照辦執行罷了。此事隱秘之極,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也就沒往下傳達。本來有督公陪同,三個人又改了裝扮,料也不會出什麽岔子,隻是沒想到長孫笑遲一夥竟然在這個時候進駐顏香館,這幫人匪心叵測,一旦聖駕受驚,誰也擔當不起!”

常思豪心中一跳:“聖駕?那不就是皇上麽?難道今天皇上也要來顏香館,看那天下第一美人嗎?”臉上變顏變色。邵方在側連打手勢,讓他不要聲張。

隻聽曾仕權道:“剛才我和老二在外麵調人,還沒往心裏去呢,哪知道竟是這麽大的事兒!老大,要是我不回去通報,是不是您就打算著,把我們都瞞過去就得了?”

曹向飛道:“其實咱們幾個有什麽話不能說的?有些事情,當時不說,過一陣你們也都能知道,瞞它又有什麽用處?隻是你也替督公辦事這麽多年了,應該知道他老人家的規矩!”

曾仕權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道:“是,是。有時候我就想啊,督公他老人家位置高,事情又多、又亂,漸漸的就好像離咱們有點遠了,在我們這心裏呀,似乎呢,還是跟老大您更親近些。我們這一死心塌地,就怕您拿我們當外人不是?剛才我是失言了,唉,可是有時候倒真覺著啊,老大您要是做督公,我們幾個兄弟的日子會更好過些。”

隻聽呂涼的聲音道:“老三,你這叫什麽話?”

曾仕權一笑:“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本來宮裏的事就夠馮公公忙的了,還要他兼著提督東廠,其實也沒有必要,若是他放了這把手,把督公扶正,操勞國家大計,讓咱們曹老大做副督公,管理咱們日常的事務,不也挺好麽?”

曹向飛道:“哈,若真能如此,咱們聞名天下的四大檔頭,憑空少了一個,變成了三大檔頭,可有些不成話了呢。”

曾仕權笑道:“成話,成話,不但成話,還是一段佳話哩!三大檔頭有什麽不好?要補齊四人,也不是什麽難事,馮公公叫我帶那個小安子,就挺聰明伶俐的,日後安排他當小老四,公公心裏也必歡喜。”

曹向飛道:“嗯,你這想法倒也不錯。怪不得前些日馮公公誇你聰明,你小子事情想得周到體貼,比別人是強得多了。”曾仕權道:“我這點能耐,還不是老大您**出來的?有道是,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呢。”兩人笑了起來。常思豪心道:“呂涼沒動靜,不知什麽心態?看來他們這四大檔頭也不是鐵板一塊,郭書榮華的屁股底下有這幾頭豬在拱,那也有趣得很。”

隻聽呂涼的聲音道:“水顏香再怎樣絕世傾城,也不過是一青樓俗妓而已,馮公公為討皇上歡心,行此大險,實在得不償失。”

曹向飛道:“你剛從外麵回來,有些事情還不了解。公公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徐閣老清洗過朝野之後,又想把手伸進內廷,最近更是三番兩次向皇上諫言,提請讓李芳代替馮公公做司禮監秉筆太監,那李公公和他老徐勾搭連環,多年來交情深厚,如此計得逞,咱們豈非大禍不遠?”

常思豪忖道:“這事荊問種提過一句,沒加細說,一打岔也就錯過去了。其實現在想來,隻怕也不是打岔的問題,而是不想說給我聽罷?鄭盟主和東廠上交下防,大攪渾水,關係比較複雜,和徐閣老卻已成水火不容之勢。徐閣老一旦聯合東廠,聚豪閣的人加上四大檔頭合力,百劍盟就被動了。不過看這情形,徐閣老是要用東廠,卻對現在東廠的頭領又不放心,想要換上自己的人。這麽一來,他們雙方不就有矛盾了嗎?”一時心中大樂。

隻聽呂涼道:“如此說來,看那天下第一美人不過是個噱頭,公公誘皇上出宮,是為了讓他親眼見識一下徐家的囂張勢態?”

曹向飛道:“哼哼,徐階老謀擅算,韜晦深藏,那幾個兒子可不會給他長臉。長子次子在家鄉橫行,沒人敢管,自不必說。老三在京中氣焰也越來越壯,那可是自找倒黴。他最近迷戀上那個婊子水顏香,居然肯花去三十萬兩白銀贖買,又不惜巨資給她修香館,一套下來怎麽也得四五十萬銀子。徐閣老一年才多少俸祿?皇上轉這一圈,心裏豈能沒數?”

曾仕權笑道:“好計,好計!馮公公果然好計!若是皇上也看上了那小婊子,和徐三衝突起來,那樂子可就更大了,徐家有多少顆腦袋,怕也不夠砍的!”

曹向飛道:“你還敢笑?長孫笑遲在江南一統黑道,聚眾數萬,其勢已不亞於當年的‘飛龍人主’張璉!若是被他發現皇上就在自己身邊聽曲,你想想是什麽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