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笑遲麵色遲疑,似乎一時難以出口。

盧靖妃料知不妙,急道:“你,你快些說,他拿了金釵,便又如何了?”

長孫笑遲瞧著她眼睛:“他握緊那金釵……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對我言道:‘大哥!我娘當年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我,雖然許多事情辦得有差,可是在她看來,隻要是對兒子好,便是對的,所以必須要做,不得不做!她不是你親生母親,可是畢竟也是咱兩兄弟的娘,咱們做兒子的,怎能對娘親動手!大哥,當年的血債,是她為我犯下,便該由我來償。今日我死在這裏便是,隻是求你放過我娘!大哥,你肯是不肯?’”

常思豪心想:“天地間多是母慈兒不孝,忤逆子滿大街,可這盧靖妃意狠心毒,景王對她倒孝順得很,知道自己娘幹下壞事錯事,卻不肯在娘身上加一個‘錯’字,隻說她‘事情辦得有差’。”

盧靖妃聽得兒子對自己如此孝心,胸中大生酸楚,喃喃道:“這孩子……”

長孫笑遲眼神漸冷:“我當時癡癡愣住,一時不語,四弟臉上變了顏色,說道:‘哥!咱皇娘死得太慘,我知道你心裏有恨,有冤,委屈難過!兄弟這便讓你解恨,讓你痛快痛快!’說著揚起那釵,猛地向下落去,撲地一聲,紮進大腿,登時鮮血直流。我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得呆了,他見我不說話,當是不夠,便一釵釵如瘋似魔地向自己腹間、胸前刺去,血流如注,眨眼間半身衣服一條褲子全都染透了,流了一地腥紅。他雙目流赤,望定了我,一麵猛刺自己,一麵在口中喊道:‘哥!你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痛不痛快!’”

他連吼七聲“痛不痛快!”聲嘶力竭,身上帶著動作,便如同景王本人在眼前喊出來的一般,直聽得盧靖妃肝腸如裂,跌坐在地,身子不住顫抖,好像那每一釵都紮在她的心上,她喉頭哽咽著:“別……求求你,別說了……”聲音斷斷續續,幾乎細不可聞。

長孫笑遲吼完這幾聲,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悲涼而壓抑,盯著她續道:“他連刺三十幾釵,後來漸漸沒了力氣,滑坐於地。看起來呼吸很是困難,料是刺壞了肺子。”說著手掩胸口,仿照當時的場景,發出低沉而費力的咳嗽聲。聽得盧靖妃不住搖頭、去掩抓自己的耳朵。

長孫笑遲繼續說道:“他咳了兩聲,口中湧出一汪血沫,已經說不出話,頭無力地靠在書案邊上,眼皮有些撩不開,卻仍努力向我瞧來,眼睛裏滿是乞求淒哀,呼吸漸急,等著我答應他。”

常思豪瞧他這副模樣,真不知當時就是這副場景,還是他在故意折磨人。再瞧盧靖妃,臉上淚水撲簌簌滾落,一隻手不知所謂地擺動著,仿佛此刻長孫笑遲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在她身上往複割鋸。

長孫笑遲肩頭起伏,竟也喉生哽咽,額頭頸間汗水涔涔而下,道:“我當時腦中轟鳴,頭皮炸起,身子動彈不得,心下一片空白,就這樣呆呆瞧著。不知過了多久,四弟長長出了口氣,眼皮落了幾落,終於在半開半合間停住,就此不動了。”

“兒啊……”

盧靖妃滿臉是淚,大哭數聲,音如嚎鬼,忽然一躍而起,吼道:“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兩手連抓帶撓,把長孫笑遲身上扯得布片紛飛,嗤嚓作響。眾人見她如此,心酸之餘無不駭異,一時竟不知攔。

長孫笑遲身如柱石,任她發泄,一動不動,眼中閃過快意,更多悲楚,感情複雜。

盧靖妃畢竟年邁,隻疾扯了十數下,力氣便衰,一頭頂在長孫笑遲胸前,揪著他破碎的衣領抽泣,肩背起伏,哭得嗚嗚嚶嚶。少頃兩腿打戰,身子緩緩滑墜,哧拉一聲,又扯下一條衣衫來。

長孫笑遲胸口處肌膚**,現出一塊紅色胎記。

盧靖妃跌坐在地,見之一怔,情緒平複了許多。她仰頭喃喃指道:“不錯,不錯,是這塊記。當年你生下來,我們姐妹幾個都過去看,杜康妃說,你這塊記是心形,長在胸口,又紅又正,便是心跡外露之象,長大必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我可也不以為然。”

長孫笑遲道:“四弟為證實真身,曾要我解衣給他看此記,莫非是你對他講過?”

盧靖妃點頭:“沒想到他還記著。有一回他洗澡,看到自己身上有塊小記,嫌它難看,非要割了去,我自然不讓,說有記是好事,有記就能當太子,於是也就提到了你。他那時才七八歲,整日讀史入了迷,說道你可能是比幹轉世,隻因被妲己挖去了心,是以千年之下,傷不去痕。我當時不愉,教諭他說:‘兒啊,你可不要把人都往好裏想,沒有防人之心,莫說取得皇位,便是在這皇宮之中活下來,也不容易……’”

她回憶往事,一陣苦笑,喃喃續道:“當娘的這麽教兒子,隻怕這天底下也隻有我一人了。難得我兒明辨事非,卻又孝心,知道我是錯的也不來反駁,每次都假裝聽進去了。”說到這眼中目光一虛,仿佛又看見兒子小時候捧書大聲誦讀的情景,不覺間喃喃念出聲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兩隻手輕輕打著節拍,臉上淡淡浮顯出一絲失神的笑意。

眾人見她如此癡態,隻怕要成癲症,各有憂懼之色,卻又一時不忍打擾她的回憶。

長孫笑遲在衣內摸索,掏出一物,向她遞過。

盧靖妃一見心神劇顫,眼前這一物,正是自己那根金釵!

她顫抖著雙手接過,捧在掌心觀看,隻見那釵上鳳頭已被捏扁,花飾也早已變形,上麵曲折之處隱約尚有幹透發黑的斑斑血跡,本來展開的金絲鳳翅打了折彎,壓在翠玉小鳳身上,反而像是將它嗬護在了自己羽翼之下。聯想到兒子為自己慘死,而自己卻無力嗬護,心中大痛,登時幾滴悲淚落在掌心。喃喃道:“是我做下了孽……你沒有殺他,殺他人是我,是我……”

長孫笑遲道:“當時他自殘自戧,我沒有出手阻攔,便和親手殺他沒有分別。”

盧靖妃咬了咬牙,十指收緊,握住了金釵,抬頭問:“小哀,我說要你饒過三弟,你答不答應?”

長孫笑遲道:“四弟之死,亦非我所願,我又怎忍心殺害三弟?”

盧靖妃盯著他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麵上露出微笑:“好,這就好,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說話不會不算。”側頭喚道:“皇上,還不來見過你大哥?”常思豪見她瞧向劉金吾那邊,心中大驚:“原來他竟是皇上?”然而卻聽文酸公應了一聲,上前兩步,向長孫笑遲跪倒行禮:“小弟載垕,見過兄長!”

這下不單常思豪訝異,就連長孫笑遲也是意外到了極點,遲愣愣問道:“你是皇上?”

文酸公抬起頭來:“小弟正是當年的康妃之子,大哥,這些年來你飄泊在外,可苦了你了!”說著話以袖掩麵,啜泣出聲。

長孫笑遲心想那日在館中,他還曾對水顏香曲詞大加品評,出盡風頭。哪料想他就在麵前,自己三人卻又茫然不知,反而到廳裏四處去尋,又哪裏尋得著?這一趟陰錯陽差,他這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些。訝異之餘,不由得又想起一事。

那是嘉靖十八年,嘉靖皇帝要冊封二皇子載壑為太子,同時也將三子載垕冊封為裕王,在冊封大典上兩位皇子各領冊寶回去,結果打開一看,兩人的冊寶居然弄錯了,太子的冊寶錯給了載垕,裕王的冊寶,卻給了載壑,於是又快馬加鞭地對調,換了回來。結果二皇弟終究早亡,皇位還是落在了這三弟載垕的頭上。

此事傳得天下皆知,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看來人是終不可與命相爭的了。眼見此刻他貴為一國之君,居然跪在地上向自己施禮,可見心中兄弟情誼尚在,而自己卻始終有恨他之意,心胸之別,實在相差天地,趕忙上前扶起道:“三弟……不,皇上請起。”

隆慶皇帝站起身來:“咱們自家兄弟,不用多說,況且我代娘向大哥賠罪,也是應該。”

長孫笑遲道:“咱們既是弟兄,也是君臣。天地君親,親在君後,國體不可廢也。”

盧靖妃含笑說道:“好,好!本來我還有第三個要求,便是希望你不要再圖複奪皇位,引起殺戮,讓天下重新陷入一場血雨腥風,現在看來卻是沒必要的了。皇上,你這大哥命苦,皆是為我所害,你要好好待他,望你兄弟能和睦相處,治理好國家,讓天下風調雨順,永享太平!”說著話調轉金釵,直向自己胸中插去!

長孫笑遲驚聲道:“不可!”妙豐諸人一起前擁,卻已遲了。

盧靖妃向後仰倒,燈影搖曳,血霧飛虹,長孫笑遲俯身上前一步將她摟在懷中,眼見金釵盡沒,直透入心,她是活不成的了。自己母親的大仇得報,可是殊無半分歡愉,心中反而充滿撕痛、悲傷與不忍,想起囚病而死的二弟、自殘贖罪的景王、顢頇糊塗的父親,一時覺得人生大苦,骨起秋風,釵頭那一對母子鳳凰為鮮血浸染,在淚光裏變得模糊起來,隻剩下黃、綠、紅三色晶瑩。

盧靖妃伸出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知道他剛才喊出一聲“不可”,在心中已然原諒了自己,淡淡一笑,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