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長街,玉壓瓊樓,各式各樣的花燈或高或低錯落盛放,光華連綴,將京城的夜映作一派光影繽紛。

常思豪縱馬而行,表情沉靜。

他回想著剛才的談話,心知秦家在京毫無勢力,起到的作用未必多大,荊問種說是約合三家聯手,實際是為統一步調,避免秦家貿然行事打亂他們的布局。

正如馬明紹所言,百劍盟有著自己的立場和方向,自然也就會有相應的取舍和選擇。荊問種的話已算是側麵表明了態度。

徐階位高,東廠勢大,以一己之力與這兩者同時抗衡,絕非明智之選。如果絕響真的不顧一切地和東廠衝突,結局不會是魚死網破,而隻能是單方麵的敗亡。

在劍家的眼裏,江湖之上有著更為廣闊的天空。為了富國強兵,早日實現劍家宏願,百劍盟必須付出忍耐與妥協。

也許那些心懷理想的人選擇坐壁上觀時的痛苦,會比絕響的怨恨更深。

然秦府血仍未幹,絕響北上複仇,誰又能說這有什麽不對?

公道自在人心,人心卻各不相同,每個人心中,也就各有各的公道。秦家幾百人的血仇也許抵不得國家眾生的未來,可他們亦曾是這眾生中的一分子,對他們的親人朋友來說,也都曾是與自己同歡共笑血脈相連、無法分割的存在。如果他們放棄公道,便可令更多的人得公道,那麽這是最大的公道,還是最大的殘忍?

是非對錯,似乎永遠都難以說清。

常思豪在思考中失神,雙眸茫然如身邊飛掠的燈影。

忽然蹄聲密響。

迎麵幾騎雄駿馳來,氣勢奪人。

常思豪下意識地撥馬規避,心緒從思考中抽離,抬頭看時,那馬隊已掠在身後,蹄聲灑向更深遠的夜街。

馬隊其中一個人的背影極其闊大,使得身下馬匹有一種不堪其負的脫力感,斜擔在馬臀後的長長刀鞘,震顫如翹躍的豹尾。

在入眼的一瞬間,常思豪感覺這一人一刀都很是熟悉,卻一時又想不起來。隻一個恍惚之機,銀月般閃亮的蹄影已被黑暗吞盡。

他緩緩回過頭來定了定神,前麵四旗燈籠大幌在望,正照得滿天通紅。

天姿獨抱!

夜幕下的獨抱樓,每一扇花窗都被光與熱填滿,仿佛一座金輝流溢的火山。

樓內隱隱透出海潮撼岸般的嗡鳴,那不是水與火的自然之音,而是人聲交織的混響。這聲音裏滿是暢意、放縱與媚惑,愈是不近不遠地來聽,愈發讓人感覺到心頭躁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浮生若夢之慨,令人也想要拋卻白日的壓抑煩惱,投身那片喧嘩快樂的洪流中去,不管是喝酒、賭錢、行**,怎樣都好,仿佛這樣便可割斷世俗的箏線,使自己飛得更高。

一陣冷風潑麵,常思豪心頭爽醒,對這噪音頓覺煩亂不耐。至近前交馬進樓,沒走幾步,正掃見吧台邊有一桌為人獨據,頗為顯眼。瞧背影立刻認出,心下微微奇怪,便揮退迎賓的女侍,過來問道:“金吾,你不是回宮了嗎?”

劉金吾瞧見是他,本來一副“你可回來了”的表情,聽這話又露出些許無聊,站起道:“是啊,不過我隻待了一會兒,發生的事跟我什麽幹係都沒有,聽一耳朵也就出來了。”

見他對徐閣老的事不露口風,常思豪暗自冷笑,目光掃去,戲台上幾名少女歌舞歡暢,並無人注意這邊,問道:“你出了宮便回這兒來找我了?”劉金吾笑道:“那是當然,讓您一個人待著,我怎能放心得下呢?聽說您跟他們總爺出去溜馬玩了,我就要了點酒,在吧台邊這兒守著等您。”常思豪眼神往戲台處一領:“是嗎?那等的功夫可不短了。”劉金吾撓頭嘻笑:“這幾個青苗姑娘舞姿極佳,瓢笙吹得也好,您肯定喜歡。”說著將座椅拉出空隙。

苗族有青花白紅之分,族人能歌善舞,別具風情,因居於南方偏地,北方極為少見。常思豪有一搭無一搭地在她們腰臀間掃了兩眼,落座之際漫不經心地問:“徐閣老對馮保請辭是什麽態度?”劉金吾道:“他當然是沒說的了……”眼睛忽地睜大,笑容僵住。

常思豪也不瞧他,拿起桌上酒壺搖搖,隨手擱進鏇鍋加熱,身子靠回椅背,略整衣衫,揀了隻空杯在手裏,掏出小帕擦拭。

劉金吾愈發覺得莫測高深,試探問:“這事您怎麽知道……”

常思豪示意他坐下,問:“皇上心情如何?”

劉金吾臉帶疑惑緩緩落座,又被常思豪目光一打,這才緩過神來,忙道:“哦,皇上心情還不錯。徐閣老因為這事都煩了他好幾回了,馮公公能讓一步,給了徐閣老台階,也是給了皇上台階,不管怎麽說,這一天的雲彩算是散了。”

常思豪聽話聽音,覺得馮保形勢不會太差,心頭略寬,微微露出笑意。

劉金吾湊近些道:“您大可不必擔心馮公公,他在皇上身邊本來就沒辦過什麽錯事,而且跟陳皇後、李妃娘娘關係也處得很好,既然讓出這麽大一步來,相信徐閣老也不會再得寸進尺。”

常思豪淡然一笑:“馮公公是聰明人,還用得著別人替他擔心麽?倒是被樹樁絆了腿的人心裏未必甘願,說不定要折些枝枝杈杈來解氣呐!”

劉金吾陪著笑容低下頭去,對他這話犯起尋思:今日之事看起來收場圓滿,但徐閣老既然有心往內廷滲透,接下來是否會在侍衛中動腦筋,實在難測。若真如此,倒是自己要坐不安穩了。

常思豪摸酒壺已然溫熱,便淺淺斟了一杯端在手裏,問道:“我買的衣服給顧姐姐送去了麽?”劉金吾點頭:“送去了,她很高興,差一點就哭出來了。”常思豪知道顧思衣在宮裏不愁衣食,自己送這禮物本算不得什麽。想起她在冰湖之畔落寞的樣子,心頭一陣酸攪,擱下了酒杯。見劉金吾在旁察顏觀色,笑容裏有些曖昧,也懶得解釋,讓他候在此處,自上二樓。

康三引著他來到賭場內室後退下,陳誌賓趕忙起身相迎,馬明紹也在。揮退閑人之後,聽常思豪轉述了鄭盟主的意思,二人大喜。陳誌賓振奮道:“如此咱們便能在京城明盤亮底紮下根子,管它誰家做莊,總有咱押寶的機會。”馬明紹笑道:“前番少主欲與百劍盟聯手未成,今日常爺卻說得他們主動表態,可算是為咱秦家大大爭回了臉麵,少主若是得知,必定非常高興。”當下命人去小湯山傳訊。

常思豪心想百劍盟所顧者乃是大局,仁人誌士向不惜身,豈屑小小臉麵?淡淡一笑,便欲告辭。陳誌賓道:“常爺,伴君如伴虎,西苑雖不在紫禁城中,也是森嚴禁地,皇上待你親切,我看也未必懷著什麽好心,不如你就在獨抱樓住下,跟少主聯絡起來也方便。”

常思豪擺了擺手:“此事我自有區處。最近帶刀不便,這個你們先替我收著吧。”說完將雪戰刀解下遞過,告辭下樓。

回到西苑,劉金吾將常思豪送至南台,自去宮中回事。常思豪進了所住小院,兩名宮女上前侍候,問起顧思衣,都說不知。常思豪見她二人目中茫然,多半是從別處調來,連顧思衣是誰也不認得,便不多問。次日清早洗漱已畢吃過早點,劉丙根先生提著藥箱前來探視,摸他脈象無阻,大感驚奇,聽他講述過導引的方法,恍然讚歎道:“無怪說人身自有大藥,古人真誠不我欺。老朽也聽家父講過導引之法,隻當此術遠醫而近巫,並非正途,不料竟有此奇效。老朽多年隻在針藥上苦下功夫,是執於物而不知人也,研學再多,亦是步入歧途!唉,虧得東璧老弟還贈我‘半庸’一號,其實誇獎。我哪夠得上‘半庸’?根本是‘全庸’才對!”

常思豪笑道:“武學醫道都是針對人體而出,卻又同風異路,內傷或許不是醫術所擅長,可武者若得了病,還是非來找您不可啊。況且武功再好也是殺人技巧,您這醫術卻是活命燈,從來沒聽過殺一人能成仙得道,倒是都說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先生行醫多年,想必活人無數,早積下無量功德,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一番話說得劉丙根開懷而笑。常思豪一直以來對穴位經絡這些多數用而不知,此一番運氣竄經險些鑄成大錯,不免心有餘悸,見他高興,便借這機會詢問一二,劉丙根對這些自然如數家珍,當下便將人體經穴知識講與他聽,說到具細之處,便以自身為例,褪衣捋袖指指點點。

常思豪原是就話嘮話,隻想簡略了解一些即好,沒想到他說起來便停不住口,隻因講到經絡穴位,必然提到氣血流注,說到氣血流注,又難免提及五髒六腑生克關係,講到相生相克,又難免延伸到陰陽應象,說得越來越多。將老人送走之後,在院中一邊活動筋骨,一麵琢磨:“照醫家的話說,屍體擺在那裏隻是一堆肉,屬於全陰之態,而精神為陽。有了這一點陽氣,能夠思考行動,人才稱其為人。仔細想來,也確是如此。以前我以為自己對人體的了解已經非常全麵,原來是知死而不知生,隻算懂了一半。”當下收斂心神,以導引之術調動氣血,踩著天機步法環院中緩緩踱行。過不多時,隨著揚手落足,步伐的邁動,呼吸變得深沉勻靜,體表衛氣騰起,宣棉柔絮,將袖管間不知不覺撐鼓如帆。

他注意力再向內收,將自身氣血的運作狀況與劉先生所言醫理結合印驗,一時整個身心都沉浸其內。

不知行了多少時候,忽聽砰然一響,有物體從自己身邊彈開,他側頭瞧去,不禁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