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兄!”

常思豪聞言止步。

劉金吾轉過身來,麵對他十步開外的背影:“其實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覺得能仗祖宗的福蔭,做這麽個小官,衣食無憂,也就夠了。每日玩玩樂樂,玩夠了就抱怨幾句,抱怨完了,再接著過原來的日子。什麽考武舉、做大元帥,都是想想而已,心裏從沒當真過。”

冷風掠過橋麵,常思豪背影靜默,衣帶飄起。

“沒想到,自己不當真的東西,說出來竟然被你當真了。”

劉金吾側身麵向橋下,手扶石欄,目光沿著水道望遠:“本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聽了你的話,倒忽然覺得應該幹點什麽,讓這份人生不至於爛得太難看。好歹,我也是將門之後呢!”

橋下水道幹涸,荒草零落淒清。

常思豪眼皮垂落,心中浮現出的卻是一副稚容。忖道:“這話若是能從那孩子口中說出來,該讓人多高興?”

隔了一隔,微轉身形一笑:“是啊,把菜醃酸也算別有風味,總好過擱在那兒放臭了。”

劉金吾和他對視片刻,嗤兒地笑出聲來,又擺出一副埋怨的麵孔:“誒!我剛才可是很認真的!我保證,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這麽認真過!”

常思豪笑道:“是嗎。那你最好多認真幾次,就能開個麵館,做雞皮疙瘩湯了。”

劉金吾幾步追上,笑嘻嘻道:“大哥別取笑我啦,其實我這人認真起來,辦事還是有譜的。”常思豪道:“是嗎?有譜以後就多彈彈。”劉金吾嘻嘻一笑,又道:“要說起來,我從小什麽都有了,之所以不成大器,就是欠一樣。”

常思豪道:“欠什麽?”

劉金吾鄭重其事地道:“欠罵。”

常思豪翻起白眼往前走。劉金吾邊追邊道:“是真的!我從小做事乖巧,家人從來不罵我,在皇上身邊也伺候得體,從來沒挨過批,說過我的就倆人,你是其中一個。”

常思豪問:“另一個呢?”劉金吾笑道:“是顧姐姐。她除了說我,還罵過我,可是罵得越狠,我越舒服,心裏和她也越親。您也罵我兩句吧。”常思豪搖搖頭覺得極是無聊,繼續前行不語。劉金吾又笑嘻嘻地跟上來歪纏道:“大哥,你不罵就算了。那再多教我點兒別的吧……”

常思豪眉鋒微抬:“你還想學什麽?”劉金吾虛揮一拳道:“比如,怎麽打人。”常思豪道:“用步子卡定敵人方位,還不是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劉金吾嘬著嘴唇:“說的也是,不過光會步子好像剛剛入門而已,要是會兩手什麽絕招之類的就更好了。”常思豪斜眼瞧他一陣,道:“那我再教教你暗器罷。”劉金吾大喜:“好啊!”常思豪負手前行:“還是算了,你的暗器功夫,比我隻強不差。”劉金吾大奇追問:“我哪兒會暗器?”常思豪道:“怎麽不會?你的暗器功夫天下知名,扔玉米是一絕。”

劉金吾怔而停步,忽大悟而笑:“啊哈,那,我不就成狗熊了嗎?嘻!”頭一歪,抬手敲了敲自己腦袋:“嗯,掰一根,扔一根,百發不中,亦可以量取勝!不賴不賴!”常思豪哈哈大笑。劉金吾道:“對了,您這‘無上英雄門’是哪裏的門派?我怎麽好像沒聽過呢?哎,等等我,等等我……”追了上去。

過橋不遠便是馬市,劉金吾在馬廄中間蹲一會兒站一會兒,絮絮叨叨地摸來講去,他對相馬也頗有研究,聊天之間還幫人賣了一匹,搞得眾多馬販子對他大是敬佩,若不見他身上衣著華麗,直想拉他來做夥計。兩人逛一大圈出來,在街上嚐些小吃,常思豪惦記著絕響入京之事,便又到獨抱樓來,離老遠卻發現外麵幌旗皆撤,大白天的竟然上了門板,貼上了封條。他急衝幾步,已然看清封條上是歇業二字,並無官封印跡。

劉金吾咧嘴怨道:“搞什麽,離小年還有幾天,不至於歇得這麽早罷?”

常思豪正待上去敲門,卻瞧後巷內人車擁擠,聲音噪亂。過來一看,排頭都堵在獨抱樓後院門口。兩人擠近,打過招呼入院來,隻見滿地的木料、彩漆等物堆積如山,工匠夥計們搬來搬去忙活不斷。

門人往裏麵傳報,陳誌賓出來見他大喜:“您來得正好,少主今日便要進京,馬總管一早就迎出城去了。少主爺還指示,咱獨抱樓要搞一次盛大的重裝開業,力爭在年後把這第一把火燒起來。”常思豪這才放心。見各處事務繁忙便讓他去打理,自帶劉金吾出來往前街走,劉金吾笑道:“光看這備料的架式就知動作不小,秦家不愧晉中巨富,辦起事來真是大手筆呢!”常思豪想到獨抱樓原本已然華麗異常,再行重裝似乎沒有必要,絕響沒進京親自看一眼就做出這樣的決定,未免有些欠考慮。也不說話,在獨抱樓旁邊尋間茗館,找了個座位喝茶等候。

茶館角落裏男執鼓板,女攏三弦,一對藝人正自表演鼓子詞。弦聲蒼然,鼓板叮咚,兩種完全不同的音色往複交替,頗有韻致。

鼓子詞本以大段敘事為主,間以曲詞,夾敘夾唱。此刻這一出《淚三分》正敘到關夫子麥城身死,英魂不散,飄至玉泉山頭,普淨禪師一句“雲長安在?”說得英雄頓首,滿堂嗟呀。隨後鼓點一變,三弦起調,那女伶唱起詞來。

常思豪腦中想事,對唱詞原是入耳未聞,但聽到“桃園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與王”一句卻入了心,目光垂低,忖道:“都說自古桃園三約誓,哪個相交到白頭。結義之時或許心在一處,可是星移鬥轉,人終是會變的。這次與絕響重逢,雖然場麵如舊,心裏卻總感覺有些異樣,也不知是他變得多些,還是我變得多些?我們這份兄弟情誼,還能持續多久?”

不知不覺一壺茶下肚,台上已換了曲目,那男子唱道:“一片真心向誰哭?枉負蘭情兩三株。時樣錦白全無信,春盡原來是我輸。”女子款弦接續:“妻不妻來夫不夫,情到濃時受情誅。英紅豔舞知春盡,好夢闌時我亦哭。”男子念幾句白,又唱:“何必夫來何必妻,燃箕煮豆兩相宜。不信雨後觀虹起,終向如來行處棲。”

常思豪沒留心聽故事,聽這唱詞淒涼,似乎說的是夫婦之傷,一時心頭苦梗,若有所思。劉金吾倒是喜樂隨時慣了,一陣鼓掌叫好,一陣掏錢打賞。

這時忽聽外麵鈸鐃碎響,一波沉悶肅穆的“嗚”聲傳入館內。

眾茶客大奇,不少人湧在窗邊,掀簾觀望。

常思豪心知秦絕響喜歡惹人注目,莫非這又是他特意搞出來的排場?隨之望去,隻見街口處團團如蟻的百姓正兩下分開,當中現出一隊人來。

排在隊伍前麵的人分作兩排,約有二三十號,一個個頭戴栗色氈帽,身披紅袍,右臂**於外,左掌立於胸前。另有十人共同扛著兩根丈許長金粉刷就的巨號,號身遍布花飾浮雕,古樸厚重,每隔三尺左右便有一處節環,環上拴掛各色彩穗,風中擺搖。後麵兩名粗壯的漢子雙目睜圓,吹得兩腮鼓起如球。

再往後看,一乘古怪的肩輿正緩緩移行。這肩輿底部是長過三丈、城磚般寬厚的兩方巨木,中間刻槽,有十數根同樣規製的短方木打橫嵌入槽口,呈井字形榫合堆疊向上,由寬到窄,像一尊小小的塔基。最上層安放著一張紅漆法座,周圍拴滿各種顏色的布條。

肩輿漸行漸近,便看得出其工藝仍是稍嫌粗糙,但是木質極其細密,有一種镔鐵般的沉重感。法座上一名膚色黝黑的僧人背靠金花軟墊,於流蘇黃傘下閉目安然穩坐,看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生得顴橫口闊,巨鼻如鬥,一身雪樣白袍在陽光下泛起輝光,殊勝莊嚴。他懷裏橫抱著一個小僧,小僧似已睡著,半身為一襲錦被所掩,長長的被角一直垂落在法座之下,上麵繡有無數火焰、花朵和雲煙,當中一隻白色海螺素淡聖潔。

底下扛肩輿的腳夫約有十六七人,麵目也都不似中土人士,一個個身柴骨瘦,頭發虯結,黑皺的臉龐油汗生光,身上衣衫破舊,有些人甚至沒有鞋子,有如風幹樹皮般的腳麵與地上的殘雪冰晶形成奇異的對比。他們被這巨大的肩輿壓彎了脊背,在雪地上艱難行來,令人望之心惻。然而每個人卻都目光篤定,仿佛在享受著一份無上的榮耀,引得圍觀百姓指指點點感歎不已。

常思豪喃喃道:“這僧人好大的排場。”

劉金吾臉色忽然變得無比正經:“他是丹巴桑頓,是雄色寺根本上師丹增赤烈座下五大弟子之一。”

常思豪問:“你認得他?”

劉金吾搖頭:“不認識。”手指去:“我認得那法旗上的金剛。”常思豪順他所指方向瞧去,隻見法座後有一麵綴滿孔雀尾毛的大旗,五色斑斕,十分華麗。旗上繡的金剛像遍體深藍,乍看上去竟有五個頭,其實為雙身形象。主身生有三眼三頭六臂,手執寶劍、蓮花等物盤膝而坐。懷中所抱女體膚色稍淺,雙腿勾在男身腰際轉頭外望,也是三眼三頭六臂,卻隻瞧得見兩張側臉,眉目若怒若怨,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劉金吾道:“那便是密集金剛,他懷抱的明妃叫做金剛母。傳說丹增赤烈的五大弟子分別為五大金剛轉世化身,丹巴桑頓便是密集金剛轉世。這法旗可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打出來的。”

“明妃?”

常思豪瞧瞧法旗上的女體,又往丹巴桑頓懷裏看去,由於對方移動中角度的變化,已經看得到那沉睡小僧的側臉。隻見小僧麵部用油彩整體塗藍,眉心上方也畫著一隻眼睛,姿態便如旗上女體相類,隻不過身子不是騎抱,而是平躺,白細的頸子擔在丹巴桑頓的臂彎。雖然身為錦被所覆,但仔細瞧來,這小僧胸部微微墳起,確實像個女子。

劉金吾見他皺眉,忙道:“您可別誤會,此為‘樂空雙運法相’,絕非**邪之術,其實明妃是密修者的同修夥伴,由她專修智慧,而密修者專修慈悲,修行有成則慈悲與智慧具足,便可廣利天下,度化萬物蒼生,樂空雙運大法是噶舉派至高絕學之一,修習此法得大成就者代有其人,比如……”

“等等!”常思豪對什麽金剛、大法之類毫無興趣,但聽到噶舉派三字,心頭卻是一動。當初自己和秦浪川、祁北山一行人去刺俺答時途遇索南嘉措,便聽他提到過這一教派的名字。忙打斷道:“你剛才說‘噶舉派’?是不是西藏的?”

劉金吾道:“是啊。噶舉派是西藏佛門正宗,支係頗多,徒眾亦廣,雄色寺便屬於其中一支。咱們京師白塔寺就有他們常駐的僧人。”

常思豪奇道:“他們派人住在白塔寺幹什麽?”

劉金吾道:“咳,白塔寺是忽必烈所修,本來就是喇嘛廟,隻是咱大明建國把喇嘛清走後一直沒人打理,中間修過一次,香火也不旺,直到十幾年前小池宗玉做了主持,才撐起了一點局麵。他是少林寺方丈小山宗書的師弟,卻更喜歡密宗修法,主持白塔寺之後便一直致力與西藏佛門建立往來,尤其跟雄色寺的關係最是要好。雙方的寺院都有彼此的僧人常駐參修,翻譯了不少經典。這些年小池一直想請丹增赤烈來京講法,而終未成行。大概五六個月以前,對方卻應允派一位護教金剛前來,這可是重量人物,雖不是赤烈上師親至,卻也著實讓他高興得不行。西藏僧侶很多身具異能,噶舉五大金剛更是了不得,我也一直盼著瞧瞧他們的真容真貌,前一陣子還總去白塔寺打聽來了沒有,這陣陪著您玩兒,都快把這事給忘了。”他目光向下,隨隊伍轉去,眼神中露出向往神色。

常思豪瞧著那些赤足的腳夫在雪中緩慢而安靜地走過,法座上的丹巴桑頓意態凝沉,表情裏有一種視天地如無物的冷肅。不禁感覺到一股涼意在足下升起,忖道:“噶舉派聯合藏區勢力排擠索南嘉措,顯然也不是簡簡單單吃齋念佛的和尚,此番赴京,目的隻怕也不單純。”

雄渾的角號聲中,僧伍緩緩行去,茶樓裏看熱鬧的人們各自回座,議論紛紛。

劉金吾見常思豪凝目不動,搓手訕笑道:“今日桑頓到京,白塔寺必有一番熱鬧。”常思豪一聽便知他心思,道:“怎麽個熱鬧法兒?難不成他也要表演隔盒觀物,土裏埋人麽?”劉金吾笑道:“轉世金剛法力非同小可,別說土裏埋人,把自己擱壇兒裏醃起來都沒問題。”

常思豪失笑,喃喃道:“人家那是光頭,你當是雞蛋麽……”忽然間笑容驟斂,猛扳窗棱探身再看,僧隊早轉過街角,已經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