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做什麽事,一定要專心!”這是徐老軍的話,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似流出一股自信與自豪,常思豪在他揮刀的時候,理解了那眼神中的含義。

在徐老軍的**下,他進步神速,一些運刀細節上雖不如徐老軍,但速度上卻已趕超了他。

通常是其它老軍一具屍體的肉還沒剔完,他已經將第二具屍體甩到了案子上。

“勿求快,心要穩!”徐老軍適時地拋出這話,他要常思豪放棄速度,是因為看穿了他的心。

——他追求速度,是因他內心深處仍有怕,仍有痛,仍有悲傷。他想盡快結束,盡快遠離它。

“逃避無用。”

徐老軍說這話的語聲很冷,遠不如平常時親切。

有因必有果,有開始便有結束,有生,則必有死,永遠也逃不開,逃不離。

——即便人遠遠地避開這一切,但心卻永遠避不開。無論事實有多殘酷,惟有麵對它,接受它。

常思豪明白,他想逼迫自己接受,可是內心深處,卻似有一種力量,在默默地拒絕。

他曾問徐老軍,城中既仍有戰馬,為何不殺而食之。徐老軍笑說死屍天天都有,戰馬殺了,哪裏去尋?且敵攻城之時,騎兵可以發揮其速度快,調動靈活的特點,繞襲其後,兩下夾擊,勝算必增。此非貴馬賤人,而是一切都要為守城著想之故。

饒是如此,常思豪揮刀之時,仍有物傷其類的切膚痛感。

“你的手在抖,是因為你的心在冷,你要知道,他們不再是人,而是肉。”徐老軍說,“不要,也沒有必要去想太多,看著手中的刀在肉與骨縫中順暢地穿行,就當是鐵犁在肥沃的土地中開墾,這樣心中就有拓荒的喜悅,就有對秋收的憧憬,就不會再覺得冷!”

常思豪漸漸發現,就象徐老軍說的,那些屍體真的不再是人,隻是包著骨頭的肉,它們包得很完美,很精致,就象一個專為他而出的難題。而他要做的,就是用刀解開這個難題。

他盡力平複自己的心緒,手果然不再抖了。

他忽然發現,手穩了,割肉的速度反而更快!

他細心向徐老軍請教運刀方法和人體結構,從表皮,到血脈,到肌肉,到筋絡,到骨骼……他熟悉了各處骨節的特點,便很少再傷刀刃,使得磨刀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他熟悉了肌腱的位置,知道哪裏隻需輕輕一割,整大塊肉就會啪地掉下來。他還摸到了不少規律,比如去骨時將屍體用鉤掛起來,這樣速度效率比放在案子上弄要提高近三分之一,再後來,他幹脆快速旋轉屍體,同時揮刀,割肉速度又快一倍有餘。

於是——軍中兵士民夫都開始有一種感覺。

開飯變得準時,燉肉的味道也好了許多,而且有了花樣變換,肉片、肉卷兒、肉丸……隔三岔五還要來碗醬骨頭。雖然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麽骨頭什麽肉,但是偶爾變一下做法,總比每天單調地吃肉塊喝湯強。

民夫們開始傳言夥房來了個手藝不錯的廚子,也有人說那廚子是個漂亮大妞兒,在衛鎮撫大人家裏做過廚娘,蹄騷乳浪誘人得很。於是這廚娘便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對象,這個繪聲繪色地說她的腚有多大,那個指天誓地地說她的發有多長,一個個都仿佛是親眼得見不差分毫。

還有人說那廚子不過是個小孩兒,年紀最多不超十四歲,而且身小力大,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兒,簡直是個怪物。

這麽說的人通常都被唾罵一通踢上兩腳,因為他不該說真話,破壞了大家的幻夢。

踢過罵過,大家又聚在一起繼續談論那神秘的、美豔的廚娘。

常思豪也聽到了這些傳聞,他嗬嗬一笑不去想它,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閑時跟著老軍們聽故事、說笑話,徐老軍識字,便教他看軍中分發的《紀效新書》,給他講軍中禮儀,於他來說,隻要肚子不餓,便也再無煩憂。

看著他很快適應了一切,徐老軍便又教他處理新鮮屍體。攻城戰過後,番兵退去,常思豪便和一眾老軍帶著刀拎著桶出城,把一具具屍體的衣甲扒下,切掉頭顱,將血接在桶內,再剖開肚腹,取出不能長久保存的內髒扔在一邊,然後對屍體進行簡單的處理,和血桶一起運進城內,把屍體堆放在那屠場似的大院中央,血則倒進牆角蓋著鐵蓋的那些大缸。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他們要把那些頭顱與內髒聚在一起,放火焚掉,不過通常還沒等到焚燒,那些內髒便被成群的烏鴉扯碎吞光了。

大火燃起時,一顆顆烈士頭顱被燒得焦爛糊臭,濃煙夾帶著毛發塵灰飄向天空,宛如烽台狼煙,淒冷雄壯。

每當此時,都會有一人肅立於城頭之上,靜默地俯視這仿佛一縷縷消散靈魂般的煙火。徐老軍說,那便是指揮僉事程允鋒程大人。

程大人愛民恤士,精忠報國,襟期高曠,馳譽流英,深受軍民愛戴,是以番兵壓境,城中一無糧草二無救兵,軍民卻無人竄逃,甘與同死。

常思豪仰望城頭,隻見程大人刀眉水橫,星目冷視,鼻直口闊,兩撇短須微翹,嘴唇抿緊,予人神情冷峻,心事滿腹之感,剛毅麵龐中,還略帶一絲寂寞與感傷。

常思豪無暇多望,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可是手再碰觸到那些屍體,便想到程大人的表情,使得本已平靜許久的心中,泛起一縷淒傷。

一日焚顱之時,身邊的老軍捅了捅常思豪:“娃子,大人朝你笑哩!”

常思豪斜眼瞧去,程大人正望定了自己,嘴角微翹,露出些許笑意,這笑意有些蒼涼,卻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兒,使人倍感親切。

忽然間就見程允鋒臉色一變,招手大聲呼喝起來,跟著鑼聲梆梆,響起收隊訊號。

常思豪回頭看時,並不見有番兵殺來,但是卻聽到隱隱馬蹄聲響,又像是大鍋煮肉的聲音。身邊老軍臉色立刻變了,提桶拎刀往城裏便竄。二十幾個兵卒合力猛推,城門嘎吱吱地前移,很快閉合得隻剩一條縫,常思豪拚命奔跑,衝進城中時,眼前景色一暗,城門閉嚴,大門杠咣啷啷落入槽口,城中人躲的躲藏的藏,一片忙亂,眾老軍、小兵無處可去,縮頭蹲在城牆角落。

常思豪也學著其它人樣子蹲下,心中奇怪,以往大夥對付番兵從沒怕成這個樣子。隻見四周圍旗幡抖展,啪啪脆響,過不多時,天地陡然暗去,細沙子像疾風推霧一樣從門縫、城頭竄進來,嗡嗡轟轟之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忽聽“咣”地一聲,不知什麽東西撞在了城門上,跟著“咣”、“咣”、“咣”、“咣”,一刻不停地響起來,越響越急,越響越快,一臂厚的城門居然開始晃動,幅度愈來愈大,門杠在卡槽裏嘎啦嘎啦直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斷折,同時外麵乒乒乓乓,像是什麽東西頻密而快速地叩擊著城牆。四周圍光線暗到了極點,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滿是幹燥的沙塵飛竄,讓人透不過氣來。

常思豪把領子提起往頭上一套,頭紮襠內,身子縮成小團捱著,過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各種聲音漸消漸遠,這場沙暴才算過去,他把腦袋從衣服裏伸出來,抖了抖土,這才發現,沙子已經沒過了自己的腳踝。旁邊的老軍、小兵也都陸續站起身來,有的罵道:“他奶奶的!又弄一嘴土!”有的道:“得了!這回風籠子沒進城,你就燒高香吧!”

常思豪問旁邊的老軍:“什麽叫風籠子?”

老軍道:“你不知道?就是沙龍卷唄!被這東西卷進去就沒個跑,因此我們都叫它風籠子。”

常思豪跑上城頭極目搜尋,隻見大約八九裏外的地方,一道連天接地的沙柱正向遠處行去,身邊小旗簌簌作響,似乎龍卷的威力猶未散盡。

他舌頭在嘴裏攪了一圈,呸地吐出口沙子:“怎麽不趕打仗時候來?卷走幾個番狗也是好的。”

“嗬嗬嗬,”程大人帶著幾個親隨正在視察城牆損毀情況,一走一過聽見這話,不禁笑了起來,伸手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道:“孩子,打仗要靠人,不能指望老天哪!”

一個親隨望著外牆的斜麵憂慮道:“大人,這趟牆體損傷又不小,看來咱們得加緊修補才行。”另一個罵道:“這風籠子,就知道禍害咱們!”

“嗬嗬,別這麽說,其實它也懂得做好事啊,你看,”程大人笑指著城下——眾人依言瞧去,隻見那裏堆著大大小小的石塊,還有斷折的樹幹、各種破碎的農具等物,顯然都是被風卷攜而來——程大人道:“看見了?人家知道咱們守城缺什麽,把滾木擂石都送到家了,你們還罵?”

眾人瞧瞧程大人,又瞧瞧城下,都樂了。

常思豪笑道:“開城門!我這就下去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