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一喊了那兩聲“快請大小姐”,見常思豪麵上黑氣彌漫,心知不能拖延,急忙將他抱起,囑仆人帶荊零雨到別院休息,自己大步如飛,奔向後院水韻園“融冬閣”,來到樓下,卻被丫環春桃攔住,陳勝一道:“你去通稟,就說有人中毒,非大小姐妙手回春不可。”春桃瞧了眼常思豪那身衣裳,道:“陳總管,不是婢子膽大攔您,這是咱們小姐的閨閣,雖是武林的人家,可也不能太過分了,誰一有點什麽小傷小病就往這拖、往這帶的,也實不象話,小姐煩著呢,天色又晚,您還是找別人治吧。”陳勝一道:“太原城中,還有誰的醫術比大小姐更高?再則此人所中之毒極為厲害,大小姐能否治好,也是未知。”春桃翻臉道:“既然如此,那還來找大小姐幹什麽!不如趁早去買棺材,免得大小姐空費心力!”陳勝一懶得和她糾纏,向樓上高聲道:“大小姐,少主傷了一人,中毒極深,恐怕性命不保,請大小姐幫忙施治!”

隔了一隔,隻聽樓上一聲幽歎:“又是絕響惹禍了麽?你將人放下罷。”

陳勝一聽大小姐肯答應幫忙醫治,心中大喜。原來秦老太爺有二子三女,長子秦逸,二女兒秦美雲,三女秦彩揚,四女秦夢歡,五子秦默。孫子女僅有二人,一是五爺秦默所生之子秦絕響,年方一十三歲,一是大爺秦逸之女秦自吟,今年十九,仍待字閨中。秦絕響是家中獨子,雖然長輩們表麵管教甚嚴,但若真有事要責罰他,想到亡故的五爺,心也都軟了,責重罰輕,以致他越來越驕橫拔扈,平日總是四處惹禍,傷人害人,他這姐姐卻截然相反,待人溫和,性情淑均,而且精通歧黃之術。陳勝一心知大小姐平日裏便樂善好施,這次是秦絕響害的人,她更不會袖手不管。當下謝了大小姐,轉身退出水韻園,來見秦老太爺。

常思豪迷迷糊糊,似醒非醒,隻覺自己被人抬起,耳邊呼嘯,說不清是風聲,還是腦中的轟鳴,漸覺身上無力,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複歸,隻是全身無力,連眼皮也難睜開,靈魂仿佛離了體,身子**飄飄像浮在天上,又像漂在水中。忽地雙手十指以及身上數道大穴,連心刺痛,緊接著一隻柔軟的手掌按在腰後,一股暖流,自命門處緩緩注入,愈來愈強,愈來愈熱,背上經脈仿佛河道忽然注入了山洪,暴漲起來,逐漸加寬,脊椎骨縫,更似油中濺水,爆響如鞭,奇痛徹骨。正自難熬之時,一股熱流自胸腹間而起,上升至頸,從肩臂外側經腕透食指而出,另有一股,卻從肩臂內側,經腕直達小指,然後是中指、無名指……連同那幾道刺痛的大穴,都有熱流透出。

剝骨抽筋般的疼痛漸漸淡去,待到後來,身上暖陽陽的,竟然越來越舒服。稍一掙動,肢體忽然回到自己意識的掌控之中,便如回魂夢醒一般。他二目微微睜開一條縫隙,卻見暗室微光,燈色昏黃,自己赤膊盤坐在一個巨大的銅缸之內,溫水沒至頸間,周圍煙氣繚繞,水霧蒸騰,藥香透鼻,雙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指,全被刺破,墨般濃黑的血液隨著體內氣機的運轉,自指尖和幾道大穴流出,向下墮去,拉出蜿蜒的血線,久久不散。他身上越是舒泰,體內毒素排出越快,指間流出的血色也便越紅,腰後那隻手掌傳來的暖流卻漸漸弱了下去,愈來愈弱,愈來愈弱,忽然背後嗯地一聲,一個身子軟軟地靠在他背上,潔白如玉的頸子無力地搭在他的肩頭,數縷發絲自前胸披落,烏黑如墨,柔似春草。

常思豪嚇了一跳,側頭望去,一股發香鑽入鼻孔,肩上,是一張俏麗無雙的臉龐,細長的彎眉之下,一對湖水般明澈的眸子正失去神采,被長長的睫毛如舞台落幕般緩緩覆上,左眼外側下邊綴著一顆淚痣,嫵媚動人。一粒晶瑩的水珠自她額前輕巧地滑下,流過弧線優美的鼻梁,輕輕滴落在常思豪的胸前,令他的心髒,嘭地一跳。

常思豪隻覺頸間有細微的呼吸吹撫,柔暖如嗬癢一般。恍惚間有些納悶:“我這是到哪了呢?陳大哥呢?”

他僵硬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卻仍不敢動,一攏發香和著朦朧的水氣拂來,讓他有種世界在遠去的錯覺。忽然,那少女的頭一滑,向水中落去,常思豪趕忙回身,攬住她頸子,托住腰肢。

女體溫滑細膩,柔若無骨。常思豪心中暗樂,又自驚疑,坐了一會兒,聽著這少女均勻的呼吸,心想:“你大爺的,總不成一直在水裏泡著。”活動一下胳膊,已經有了力量,便想爬出桶去,怎奈身上又靠著這姑娘,皺了皺眉,一手攏住她頸子,一手托在她膝彎,將她托出水麵。

缸內自有小梯凳,他試踩一下吃住了力,便緩緩從水中邁了出來,感覺自己的褻衣都掛水貼在肉上。低頭看時,少女胸前的綾紗早被水浸透,洇出嫣紅肚兜來,女體玲瓏,妙不可言。抬眼四望,屋裏門窗緊閉,桌上一燈如豆,靜靜無人。旁邊不遠便是一張錦榻,垂簾掛帳,薰香透人。

他跳下缸來,光腳走過去,將少女輕輕擱在榻上。

經此一動,那少女悠悠醒轉,眼皮半掀,似軟泥般無力地問道:“你……一直都好麽……”常思豪正要抽回手去,聞言一愣,茫然點頭。卻見一滴清淚從她臉頰滑了下來:“你可知道,我每日每夜,思你念你,想你盼你,想再見你一麵,哪怕是說不上話兒,遠遠地,讓你瞧我一眼也好……”

常思豪心想:“這叫什麽話?”剛想起身。那少女眼神朦朧,扶住了他胳臂,柔聲道:“天可憐見,你終於到我身邊來了,怎地這便要走?”

常思豪心中越發奇怪:“咦!這廝倒生得白淨,卻不是個傻子?”

夜涼潭更碧,孤燈對月黃。

老太爺秦浪川與府內大管家祁北山,對坐在小花園洗蓮池畔踏雲亭內,專注致一,正在下棋。

大爺秦逸侍立於側,微笑旁觀。

陳勝一腳步放輕,緩緩來到亭外站定,大爺秦逸向他點了點頭,陳勝一這才步上亭來。

秦浪川精神集中於棋盤之上,對於外界似失去了感知,陳勝一往棋盤上掃望,見祁北山車炮縱橫,小卒相並,已經形成壓倒性的優勢,真有千軍萬馬共圍垓下之形,秦浪川左支右絀,作困獸之鬥,忽然左側一馬突出奇兵,配合底炮欲成絕殺,祁北山猶豫良久,終舍一車,與秦浪川的底炮同歸於盡。

秦浪川哈哈大笑:“輸了輸了!今日連輸三盤,丟人現眼!痛快痛快!”

祁北山道:“老太爺久不下象棋,略有生疏而己。”秦浪川道:“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你舍了這一車,早也贏了,卻拖到現在,可見你這一味求穩的性子是改不了了。”祁北山一笑:“謝老太爺指點。”秦浪川笑罵道:“你奶奶的,我輸在你手上,你卻謝我指點,北山哪,看來你心裏這主從之別是抹不去啦!”

陳勝一笑道:“前些時老太爺己改專下圍棋,怎麽今天又重把象棋撿起來了?”

秦浪川道:“我改下圍棋,是年紀大了,想修修身,養養性,哪知道下圍棋也一樣,爭勝之心始終不去,下起來又費腦筋,又覺氣悶,哪如象棋大殺四方,來得痛快!便是聽這劈啪落子的聲音,心裏也是舒服!”祁北山幾人都哈哈大笑。

秦浪川道:“大陳啊,你前日飛鴿傳書,我早看過,大概情況己知。你且把袁涼宇這廝做過的事情,再詳細說給我聽聽。”陳勝一當下細細把袁涼宇如何挑撥長青幫與秦家為敵,又如何向秦家宣戰,還有後來如何冒充祁北山等事講述一遍,連帶著也說到了常思豪和荊零雨,隻是怕老太爺生氣,沒提少主爺秦絕響傷他之事。

秦浪川聽完笑道:“果然果然,若不出我所料,那袁涼宇絕非聚豪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