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浪川一見來人,大笑道:“就等你們啦!哈哈!”

陳勝一微笑著帶領常思豪步進堂中。

路上他同常思豪商量,說秦絕響平日如何胡鬧,惹秦浪川生氣,今次老太爺設宴共歡,還是別提不快之事為好,常思豪明白他說的是二婢之事,本來也沒想和秦絕響鬥氣,也就應允。進得廳來,與各人見禮,荊零雨坐在右首,常陳二人分坐二三位,秦浪川向身後招呼,祁北山繞桌而來,走向秦夢歡身邊空位,對陳勝一道:“津直,你向來左手使筷,不如你我換個位子如何?”陳勝一麵上微紅:“不必了。”祁北山一笑,坐在秦夢歡身側。

常思豪想起甫進秦府,秦絕響被陳勝一抓在手中之時所說的話,想這秦夢歡既然是秦浪川四女,那麽自是秦絕響的四姑了,他說陳大哥在她窗外守望,那自是對她有情,卻不知是不是真的?再看陳勝一雖然安坐,卻不敢向對麵望去,似乎有那麽幾分不自然。而秦夢歡表情如舊,不起半點波瀾。

婢子們排隊托盤上菜,酒器盤盞無不精美華麗,做工考究,菜肴更是山珍海味樣樣俱全,不一時酒菜上齊,數婢垂手立於兩側,隨時觀察各人需要,服侍極周。眾人把酒言歡,興高采烈,秦浪川問及常思豪的身世,常思豪一五一十都說了,談及在軍中守城之事,秦浪川不禁感歎,道:“這位程允鋒程大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終以身殉城,這份忠氣倒也讓人敬仰,隻是他一心想著盡忠報國,不免有些愚頑,不知進退。我大明政事紛亂,嚴嵩遺禍非輕,流毒甚廣,首輔徐階上任之後,宣世宗遺詔,糾正了以往時期大興土木、修齋建醮、求珠寶、營織作等等弊端,又恢複了一批因冤獲罪的大臣官職,朝野可算一清,吏部左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張居正改任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之後,朝廷政事更頗有起色,我看此人胸懷錦繡,治略英明,將來必將有一番作為。而今政事稍清,舉人唯賢,正是用人之際,缺的就是程允鋒這樣忠心為國的人才,白白死在番賊手下,真是可惜了他這有用之身。其實凡事應於大局著想,何必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若是國力強盛了,還怕趕不出去那些番兵韃子?”

常思豪聞言,不由心中犯起尋思,忖程大人平日愛民如子,戰時身先士卒,那麽好的一個人,選擇的方向錯了,也不免黃沙為墓,骨散荒丘,且令一眾軍民俱都喪生番賊之手。究竟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自是難說,但城破人亡,總是一個悲涼的結局。看來大丈夫行事自當縱覽全局,放眼四海,不可偏糾些細枝末節,誤卻大事。

祁北山道:“張公不但是武英殿大學士,而且加太子少保,此人十二歲即中秀才,曾寫過‘綠遍瀟湘外,疏林玉露寒,鳳毛叢勁節,隻上盡頭竿’的詩句自喻自勉,誌存高遠,可見一斑。而後來於《獨漉篇》中所書之:‘國士死讓,飯漂思韓,欲報君恩,豈恤人言’之句,更見其心其骨。如今此公才高權重,正值壯年,想來大明將來能有一番好的氣運。”

秦夢歡卻很是不以為然,淡淡道:“一兩個大臣,又怎能左右得了國運,便是有再多再好的治國方略,皇上不聽,也是枉然。”說著仰頭飲盡杯中酒,豪氣不減須眉,隻是眉間那一抹憂鬱,始終嫋然不散。

荊零雨左瞄右掃中一笑道:“如今的皇上似乎還不錯呢,他不是一上位就赦免了海瑞麽?海大人人稱海青天,是大大的好官,皇上將他放出來,而且又升了官,自然不會壞到哪去。”

祁北山搖頭道:“哪一朝新君登基不是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皇上也是一個樣。海瑞民聲甚好,赦了他不過是為了撈取民心。”

秦逸道:“海瑞此人,性情耿介,且過於天真,這一點從他‘一人正,天下無不正’的論調上便可看得出來,他覺得國家興衰全係皇帝一人身上,一切隻在‘陛下一振作間’,豈非笑談,此人雖有清名,但卻不懂權謀,容易為人利用,將來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是何前景,亦未可知,指望他能為天下蒼生造福,恐怕遙遠得很。”

祁北山向荊零雨道:“百劍盟雄踞京師,己近百年,其間曆經無數政事變遷、黨爭逆亂,始終屹立不倒,曆屆盟主以及盟中骨幹皆雄才大略之人,於政局事勢洞察極深,操舟怒海如車行平地,往來酬祚遊刃有餘,聽說尊父也與朝中數位大臣交情不淺,未知荊大劍對於政局的走勢是何看法?”

荊零雨笑道:“我爹爹朋友不少,嗯,當官兒的也有幾個,他們在一起時常談論時局,我一個小女孩兒,聽那些乏味的很,故而所知不多。那些官兒說起話來文謅謅的,也未見就如何精明強幹,爹也說過,論能力他們中有些人,還遠不如我盟中的三部總長,倒是前一陣,爹爹的一個朋友,叫做高拱的,辭職還鄉,爹爹和鄭盟主送他回來,表情惋惜,說他是被硬逼著辭職的,這人很有頭腦,就這麽走了,實在可惜得很。”

秦逸與祁北山相顧愕然,心忖那高拱曾任禮部左侍郎、禮部尚書等職,嘉靖四十五年又拜文淵閣大學士,與郭樸同時入閣,此人權謀極深,才略過人,端的是名動天下的大人物,豈止“很有頭腦”而已。雖素知百劍盟與官府淵源極深,關係密切,沒想到鄭天笑和荊問種竟能結交到內閣中的人物,著實令人震驚。

百劍盟地處京城重地,自須時刻謹慎小心,必然在各軍政要處安插人等,刺探機密,各黨之間的鬥爭自逃不過鄭天笑的眼睛。那些每日在政治渦流中打混的黨徒官員又豈是易與之輩,每個黨派勢力都有自己的情報網,細作臥底,往來不斷,皇帝手下亦有言官,專督各人言行,京城之內,表麵森然如鐵,內裏波濤洶湧,暗流爭奇,其複雜情勢,比之雨驟風狂的江湖亦不遑多讓,甚至尤有過之。

秦浪川道:“高拱能入閣,本是受徐首輔力薦,但此人踞傲自負,不把徐階放在眼裏,幾番觸忤,令徐階頗為不快,徐首輔起草世宗遺詔之時,單與張居正商議,卻不理高拱,二人嫌隙更深,他日之因,今時之果,如今被逼還鄉,乃是他咎由自取。但此人頗受皇上器重,將來或許重複啟用,亦未可知。……唉,內閣中若能少一點爭鬥,天下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的話說完,在坐眾人都表情肅重,陷入思考,常思豪不曉政局時事,隻是聽個熱鬧,琢磨著這高拱既然受了徐首輔的提拔,上來之後又對人家不尊重,總是不對的。

默然許久的秦夢歡仰頭飲盡了杯中之酒,臉上露出一種似恬淡似不屑的笑容,以筷擊盅和韻,悠然吟唱道:“楚大夫行吟澤畔,伍將軍血汙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鹹陽市幹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

她唱的是元曲調子,說的是楚大夫屈原被放逐,伍員伍子胥被害,楚霸王項羽自刎烏江,秦丞相李斯於鹹陽被斬首。這些人都想治國平天下,卻最終沒有好結果,還不如我這閑居隱逸生活逍遙自在。

秦逸皺眉:“四妹,此間還有客人在,你醉了。”

秦夢歡笑道:“我本醉人誰又醒?從來醉人笑醉人。”

秦浪川哈哈大笑:“四丫頭提醒的好。咱們今日還是把酒言歡,不論政事。”

陳勝一引開話題,問常思豪道:“對了,小豪,你說你從軍之時,隱瞞了年歲,那麽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常思豪道:“土城中缺水少食,民眾全都又黑又瘦,應征之時我怕人不收,年十五歲,謊稱十六,在軍中待了一年,如今卻正好十六歲了。”

荊零雨笑道:“你現在雖不瘦了,但總還是黑的,可見黑與不黑,與缺水少食沒有關係。”眾人皆笑。

秦逸道:“看你現在身材魁梧,骨重筋凸,倒像是二十來歲的模樣,原來隻有十六而已……”

大小姐今年十九,陳勝一猜他對婚齡不合有了些顧慮,笑道:“女子占七,男子占八,十六歲也是成熟得很了。”

秦夢歡道:“女大三,抱金磚,正是好事,有什麽為難的?我看這孩子雖然生得黑些,但言談舉止間可見其心誠厚而不失靈秀,相格亦是不錯。今日事出於常理之外,又是有其必然,絕響這孩子不胡鬧,他不能中毒,他不中毒,沒的與吟兒相見,也不會令她道破四年獨守閨中的心事,咱們秦家與蕭府交惡多年,又有殺仇未報,她再如何喜歡那蕭府的小子,也終是沒有結果的了,這個情竇初開時節織下的幻夢,實是愈早破滅愈好,這孩子因緣際會,來到我秦家,也算是飛來之鳳,事情既然己到這步田地,何不讓它來個皆大歡喜?”

秦浪川笑道:“你也不用勸他啦,你忘了你故去的大嫂,不也比他大一歲嗎?哈哈,兩情若是相悅,便算相差十年二十年又豈是障礙?俗常人家都有豁達之輩,不去計較這些,難道我們江湖兒女還要拘泥不化?”

秦逸瞧了妹子一眼。聲音低沉地道:“爹爹說的是。”

荊零雨側目輕笑:“小黑,秦家上下都喜歡你,看來你這駙馬爺是當定了,恭喜你呀!”

常思豪大窘:“你又胡說,駙馬爺是娶公主的。”

荊零雨道:“大小姐在老太爺心裏,可不也和小公主一樣麽?你挑我這字眼兒幹什麽?”說著將雕龍玉佩拿出來扔給他,笑道:“隻是你趕到官兒家入贅的事兒倒是要為難了呢。”

祁北山道:“怎麽,常小兄弟難道與別家還有婚約?”

荊零雨又嘻嘻笑了起來:“哎喲,哎喲,常小兄弟可不如孫姑爺叫著好聽。”

常思豪急忙解釋玉佩來曆,陳勝一在側補充,眾人這才知道始末緣由,都笑荊零雨太過頑皮。秦浪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聽程府這點事情,簡單的很,北山哪,這事你著人查一下。”

祁北山恭身受命,離席到院中輕擊兩掌,兩條身影飛身而至,恭身道:“屬下穀嚐新、莫如之參見大總管。”祁北山交待一番,二人轉身而去。陳勝一在堂中望見,想起自己兩大愛將文正因與嚴汝直死於那假袁涼宇之手,風暴一過,屍首也無,不由心中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