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在秦府耘春閣住下,由阿香、阿遙二婢伺候起居,心裏除了想大小姐秦自吟,便是盼著程大人的府第快些找到。想那程大人位居指揮僉事一職,找他府第,應是不難,沒想到一連三四天也沒有消息。這日傍晚常思豪忍熬不住,便來到陳勝一住處相詢,陳勝一也大感奇怪,太原乃秦家大本營,眼線布於四處,怎地連個官員的府都找不著?二人正說話間,廊下腳步聲音響起,一雄武粗壯的漢子闊步而來,於門外站定,恭身道:“屬下穀嚐新,見過孫姑爺,二總管。”

常思豪聽他說話稱呼,把自己還擺在了陳勝一的前麵,心中叫了聲慚愧。

陳勝一倒未在乎,隻覺理所應當,問道:“怎樣,是事情有眉目了麽?”

穀嚐新道:“程大人的府……咳,他的家已經找到。”

常思豪大喜道:“那趕緊帶我去吧。”

穀嚐新道:“找到是找到了,隻是……不去也罷。”

陳勝一心想穀嚐新這人平日也是行事粗豪之人,怎麽今日說話磕磕絆絆的。問道:“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盡管直說。”

穀嚐新低下頭去:“程大人的家已經被封存好久,家中並無一人,據幾位老鄰講,早在兩月之前,朝廷便己派人將程家抄沒,程母自縊而死,程夫人撞石磨而亡……”

常思豪聞言啊了一聲,心頭冰涼。

陳勝一問道:“朝廷緣何要抄程大人的家?”

穀嚐新眉頭微皺:“抄家之時曾對鄰人宣講其罪狀,說是程允鋒與番兵久戰不勝,勞而無功,又貪贓枉法,克扣軍餉,朝廷下令撤其職務,另換他人,他竟違令不行,說代其之人根本不會帶兵,又妄議朝廷大事,指斥君非,故而抄其家產,囚其家人,欲以相脅,令其伏法,沒想到老夫人和夫人竟自盡了。”

常思豪心想番賊兵力充足,戰力強大,能將城守住己是不易,怎又說他是勞而無功?城中久困,盡以人肉為食,就算有什麽軍餉銀兩,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克扣它有何用?至於程大人被撤職一事,涉及軍務,我便不知了,多半也有不實之處,想來程大人生性剛直,定是得罪了朝中人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可憐兩個月前,程大人還與一眾軍民每日研究番兵戰法,刀光浴血,苦苦支撐,而他家中老母妻子,竟都被朝廷硬生生逼死了!想到程家當日慘景,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陳勝一也暗自咬牙,心想盼著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樂,真是癡人說夢,程大人早已家破人亡,尚自不知,仍固守在邊關,直至戰死,真教人倍感淒涼。安慰常思豪兩句,又問道:“那程大人家中,便再無一人了麽?可有子嗣留下?咱們若能救得忠良之後,為程家留條血脈也好。”

穀嚐新麵上**,道:“屬下聽那些老鄰們說,程大人家中有一子一女,小公子十二歲,名叫程連安,被公人擄去,大小姐年方十六,因公人嫌帶著麻煩,賣……賣了……”

“什麽!”陳勝一單掌一拍,嘩拉拉將身邊方桌擊為碎片:“賣到何處?可曾查了?”

穀嚐新麵有難色:“查過了,太原城中的妓院酒肆等處均已查遍,一無所獲,這些場所沒有,大概是被一些富戶人家買了去,為奴作妾,也未可知,屬下已著人敦促過了,弟兄們都在全力以赴,隻是……隻是時過太久,實在難以查清,這最終結果,恐怕也不大樂觀。”

陳勝一心知太原自古繁華之地,妓院娼館、酒店花街門戶甚多,穀嚐新僅用三四天便將這些地方全部查一遍已算是效率極高,若此女真被富人買至家中為奴作妾,不拋頭露麵,更是難查,基本上已經沒有再找到的希望,不禁黯然長歎。又問:“那小公子程連安被帶到何處?”穀嚐新眨了眨眼睛,搖搖頭。

常思豪問道:“程大人的女兒,叫做什麽名字?”

穀嚐新道:“程大小姐並未許配人家,她的閨名,便不知了。”

其時大戶人家的女孩,待字閨中之時,名字都不外露,隻有與人結親之時,才行問名之禮,又稱“請庚帖”,也叫“排八字”,鄉野小民則多有不拘。程家是有規矩的人家,是以程小姐的閨名就算老鄰也不知道。

“走!”常思豪道,“你帶我去程府看看。”

“嘻嘻,去看什麽呀?”從不知愁般的愉悅聲音響起,荊零雨走了進來。

常思豪卻未理她,穀嚐新道:“程家如同廢址,孫姑爺還去幹什麽?”常思豪道:“那我也總該去看看才是。”穀嚐新見他神色愴然,亦不敢再說,荊零雨道:“啊喲,程大人的府第找到了?怎麽又成了廢址?剛才我遠遠的聽見你們說程大小姐,嘿嘿,果然還是有人等著新郎官兒來入贅呢!”常思豪臉色更加難看,向穀嚐新道:“咱們走吧。”荊零雨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常思豪道:“你去幹什麽!”荊零雨噤著鼻子:“你……你對我吼?哥哥對我吼,你也對我吼……沒有人喜歡小雨了,每個人都討厭小雨!”常思豪見她似要哭的樣子,歎道:“我沒對你吼,隻是聲音高了些,你別生氣。”荊零雨道:“聲音高了就是吼!吼起來聲音能不高麽?你現在是秦家的駙馬爺了,就神氣了是不是?”

陳勝一忙攔住她解釋緣由。常思豪皺了皺眉,揮手讓穀嚐新引路,二人奔向前院,來到轎廳之外,八名雄壯武士侍立於廳下,見穀嚐新和常思豪出來,一齊恭身行禮,穀嚐新道:“孫姑爺要出去,你們幾個隨我護衛左右。”八人轟然答應。仆人牽來十匹駿馬,常思豪道:“不用這許多人罷?”穀嚐新道:“孫姑爺的安危,屬下不敢馬虎。”常思豪心中鬱鬱,也懶得計較這許多,出大門翻身上馬,穀嚐新與那八名武士也都上了坐騎,剛要出發,荊零雨追來喊道:“等等我,咱們一塊兒去!”

常思豪道:“你不怕我吼你麽!”荊零雨嘟起小嘴:“小黑哥哥,是我不好,人家不知道情況嘛!小雨聽你說程大人的事情,也敬仰得緊呢,去他家拜一拜也是好的。”

常思豪見她模樣,想起死去的小妹做了錯事求自己寬饒時,表情也如她一般,心中又是一陣酸楚,道:“好,咱們一起去。”穀嚐新招呼:“再牽匹快馬來!”從人待要動步,荊零雨道:“不必了,小雨可不會騎,我和小黑哥騎一匹好啦。”說著伸出手,由常思豪一搭,將她拉上馬去,坐在身後。荊零雨兩臂圍在他腰間,笑道:“走罷。”二人身子貼著,常思豪背上暖意傳來,不由想起當日秦自吟伏於自己背上的情景,心想:“她這幾日不知在做什麽?心情好些了沒有?”

穀嚐新道:“孫姑爺,這男女同騎畢竟不大合適……”荊零雨眯眼斜著他:“看到孫姑爺被別的女孩抱著,怕你家小姐吃虧是不是?放心,本姑娘隻對小白臉感興趣,可不喜歡這黑炭頭。”穀嚐新知這小女娃沒天沒地,連老太爺的玩笑都敢開,便不再說,打馬引路,此時明月己升,城中除買賣街還自紅火熱鬧,燈光燦然之外,別處多已黑沉一片,靜寂無聲,十騎挑僻靜處走,出街口活牛市、麻市,繞過太原府衙,穀嚐新頭前領著,往西拐過三橋街,又拐向東,過了城隍廟,直出北門,常思豪心中奇怪:“怎麽程大人的府第不在太原城裏麽?怪不得要騎馬而行。”

一行人出北門行了裏許,順叉道折路向西北方,又行了半盞茶功夫,前麵現出一個小小村落,村中建築多為土房草屋,低矮破舊,荒草披牆。穀嚐新一騎當先,於土街奔馳而過,驚得村人傾跌,相顧失色,好在村落蕭條,晚上行人不多,也不妨事。常思豪欲待叫他慢些,免得驚擾民眾,又想自己難道還真把自己當成人家的主人,對他發號施令?一念閃過之時,街口己過。拐過一彎,穀嚐新來到一處院落之前,勒住韁繩,下馬稟道:“孫姑爺,就是這裏了。”

常思豪望去,隻見這院牆乃是土坯壘成,荒草蔓於其上,也未比周圍人家好上多少,大門黑漆,斑駁脫落,連銅製的門環也被拆去了,上麵貼著被雨水澆過又曬得發脆的封條,心想此處也就是能叫個院落,“府第”二字,可算不上了。穀嚐新道:“為避免惹上官府的麻煩,我們來查時,都是翻牆而過,並未撕動門上封條。”常思豪看著封條上模糊不清的字跡,依稀有府衙的官印,心中怒火翻湧,冷哼一聲,下馬上前,伸手向那封條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