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手到封條邊上,尋思:我前日府中宴上才悟得自己凡事以大局為重,不能意氣用事的道理,這封條貼著便是,惹官府這麻煩幹什麽?連穀嚐新這樣的粗豪漢子都能細心留意,我還是閱曆太淺,考慮欠周了。但轉念想到程大人及其家人的遭遇,不由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我連個封條都不敢扯,這輩子還活個什麽勁?官府害得程大人家破人亡,不去把他們衙門砸爛就便宜了!當下喀哧喀哧將封條撕了,推門進院。

正對門三間正房是磚木結構,窗紙皆破,粉壁頹然,頗為殘舊。門框上貼著對聯,寫的是戴天履地並稱才,七尺偉然,須作幾分事業;往古來今中有我,百年易耳,當思千載姓名。紙己褪色,字跡倒也清晰。左側是個草棚,邊上豎著些農具,右邊窗下不遠,是一盤石磨。常思豪心下淒然,知道程夫人便是撞死於此了。眾武士牽馬在外守候,穀嚐新和荊零雨都跟進院來,荊零雨四處瞧著,道:“原來程大人的家如此破落,看來果然是為官清廉,隻是指揮僉事這個官可也不算小了,家中怎會這個樣子?未免太過寒酸。”

穀嚐新嘁然一笑:“咱們大明,自太祖朱元璋起,就最恨貪官,府州縣衙邊上都設皮場廟,貪官罪行查實清楚之後,輕者充軍,重者斬首後便要把皮扒掉,裏麵塞上草,擺在衙門口旁邊,以儆效尤。同時給官員們的俸祿卻又前古未有之低,有些小官員,一月僅給米一石,夠一家幾口吃的也就不錯了。千裏當官,為的吃穿,俸祿不夠,又隻好貪,結果治貪越厲害,貪官反而更多,而真正清廉之官,便隻能過這等清苦的日子。”

荊零雨道:“貪與不貪,全在人良心,卻也不在俸祿多少,隻不過好人受屈,壞人得誌,倒是不公平得很。”

常思豪推門進屋,穀嚐新忙打了火折子照亮,隻見碎鍋爛碗扔了一地,家什擺設也都砸得爛了,東倒西歪。常思豪俯身撿起一物,是個小小靈牌,上麵寫著程家曆代祖先之靈位。他扶正了一張桌子,恭恭敬敬地將靈牌放在上麵,跪倒磕頭:“程大人,常思豪有負所托……”想起程允鋒臨死情景,聲音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荊零雨祈道:“程大人,您在天有靈,保佑小黑哥哥早日找到您的女兒,救回小公子,保佑天下的好人平安,貪官壞蛋全都吃飽了撐死。”常思豪嘴角微動,愁容微展:“你倒對貪官好,連死也要吃飽了撐死。”荊零雨笑道:“貪官們家裏有錢,總不會挨餓,咒他們餓死,倒不如撐死了容易。”

常思豪歎了口氣:“撐死也是好死,你可不知道連樹皮草根也無處去挖時,那在饑餓中等死的滋味。”轉問穀嚐新道:“程夫人和老夫人的遺體安葬在哪裏?帶我們去墳前一拜。”穀嚐新麵色沉重:“她們二人沒有安葬,也沒有墳墓。”常思豪一愣:“為什麽?”穀嚐新道:“老鄰們說,老夫人和程夫人自盡之後,公人將她們的屍體綁在馬後,沿路拖行示眾,最後,也不知零零碎碎散落何處了。”常思豪罵道:“這些公人也太過可惡!你可查到他們是哪個衙門口的?我要把這幫混蛋全殺了!”穀嚐新道:“孫姑爺,此事雖然過分,但是朝廷作的主……”常思豪截道:“老子隻問你是哪個衙門的公人幹的,你知不知道!”穀嚐新被他喝得一愣,滿麵遲疑,常思豪見他眼神有異,揪住喝道:“你定有事瞞我!”

穀嚐新呆了一呆,緩道:“屬下不敢瞞孫姑爺,據說來執行者是京城東廠的人。”常思豪愕然:“京城?”穀嚐新道:“屬下這幾天派人查找程大人家宅府第,自然也查了些他的生平,原來程大人曾在京城為官,因為得罪了宦官馮保而被貶至邊境,那馮保原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如今提督東廠兼掌禦馬監事,權勢極高,依屬下猜測,想來他是念起舊惡,便派人來報複,那些罪名,恐怕也是子虛烏有。”其時太監分為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的權力最大,職責是代皇上批閱奏章、傳達諭旨。司禮監設掌印、秉筆太監各一員,稱為內相和輔臣,位置極其重要,就連朝臣也要敬著七分。

“馮保?”荊零雨叨念了兩句,道:“我好像聽爹爹說過此人,說他貪財好貨,大肆索賄,做了許多幹涉內政之事。”常思豪鬆開穀嚐新,雙拳握緊,心想有朝一日,定要手刃此獠,以祭程大人在天之靈,又想道:“穀嚐新緣何早不說是東廠所為?哼,這混蛋怕我要借助秦家之力救程大人的公子,秦家勢力雖也不小,卻也惹不起東廠這大麻煩。嘿嘿,你們怕,我姓常的何怕之有?”瞪他一眼,也不吭聲,暗忖此次出來他帶八名衛士,說是保護,怎知不是為看守我?秦府中人對我都是表麵恭敬,內心難以測度,以後還要多加小心。

三人出門上馬,沿路回城,天色黑沉,常思豪心中鬱悶,不發一言,荊零雨見狀也不再說笑,眾人進得城來,剛往西一拐,忽聽得琴音清響,且和著兵器叮叮當當相擊的聲音。

穀嚐新凝神細辨,有些奇怪:“咦,聽聲音是城隍廟傳來的。似乎有人在打鬥,又用琴聲遮掩,真是怪異得緊。太原城有秦家坐鎮,極少有幫派敢來生事,孫姑爺,你們先行回府,屬下去探看一番。”常思豪道:“一起出來的便一起回去!我多走兩步道打什麽緊的,走!”

十騎來到廟牆之外停下,穀嚐新令武士候著,長身躍上高牆,偌大身軀似有狸貓之靈。常思豪背負荊零雨,腳點馬鐙飛身而起,穩穩落於他身側。打鬥聲從第二層院落傳來,穀嚐新衝常思豪點了點頭,二人三竄兩縱,上了大殿屋頂,伏在殿脊之側,向院中觀看。

隻見院中數十名武士圍定一人,武士們手中劍光繚繞,在月色下幻作奇異的銀白浪線,綿軟而又輕柔地向前推動,集中在一點,仿佛四麵八方的海浪在拍打一塊礁石。另有一人,身著黑衣,寬袍大袖,白發如雪,飄逸橫飛,端坐殿側簷下,琴橫膝上,正自彈奏,琴音如夢如織,柔緩輕越,暢若流水,那些武士們的劍光與這琴音相合,仿佛弦木之中流出的汩汩清泉。陣中被圍之人,一襲藍衫,手中一柄極長軟劍吞吐不定,偶爾碰上眾武士們的劍光,便叮叮作響,泛出水樣微藍。

穀嚐新變色道:“這是七音雲水大陣!”荊零雨笑道:“不錯不錯,你還算有眼力。”穀嚐新道:“那彈琴指揮大陣之人,定是百浪琴蒼水瀾了?”荊零雨道:“那是自然,除了蒼大哥,這七音雲水陣還有誰能指揮得動?”

穀嚐新心想:“蒼水瀾位居百劍盟元部十劍客之首,等閑之事絕不輕易出動,沒想到他帶了這麽多武士潛入太原城中,我秦家竟然不知,莫非百劍盟有什麽圖謀?”

荊零雨看他表情,已經猜到他的心思,斜眼笑道:“你放心,他也是來抓我表哥的,可跟你們秦家沒什麽關係。”穀嚐新驚問:“那陣中的藍劍少年便是東方大劍之子?”荊零雨笑道:“是啊,我哥哥深得姑夫的真傳,否則百劍盟要抓什麽人,又怎會動用得到蒼大哥的七音雲水陣?盟中俠客劍手有的是,隨便派幾個出去就完了。”

穀嚐新望著陣中形勢,道:“聽說百浪琴蒼水瀾於武功音律皆大有建樹,在宮、商、角、徵、羽五古音之上加上兩個變音,獨創七音琴劍術,又以此劍創編出七音雲水陣法,足見其才高絕。在下久聞此陣之名,今日一見,果然有行雲流水之勢。”

荊零雨一陣嘻笑:“才麽,倒是有的,隻是還不夠高,否則早進入我盟的修劍堂了,京城高手雲集,百劍盟更是劍道匯宗之地,這等陣法麽,在我盟中也屬平常,外鄉人沒見過,看著新鮮,倒也不奇。”

穀嚐新聽她笑自己是鄉下人沒見識,心想自秦府出發時我不願她與孫姑爺同騎,多少讓她女孩兒家掃了些臉麵,便記在心裏,剛才又看穿我心思,知我對百劍盟心存防範,抱有敵意,非得諷刺挖苦,找回來不可。這小丫頭倒會記仇。

荊零雨見常思豪凝神觀陣,笑道:“小黑哥,咱們打個賭玩兒,你猜我哥哥用多久能破陣出來?”

常思豪並不瞧她,仍是望著陣中情形,道:“我看他出不來了。”

荊零雨笑道:“你也太小瞧我哥哥啦,他手中的鶯怨毒可不是吃素的。”

常思豪道:“恐怕此次他吃虧也就吃在這兵器上。這些武士用的都是軟劍,你哥哥出劍小心翼翼,就是怕與他們的武器相纏。你看,這大陣雖整齊化一,實際卻分為七組,每十二人為一組,由琴音發動,音起時進,音消時退,七組人攻守相合,往來綿密,此起彼伏,小組中的十二人也是攻守合一,正是大陣之中,尤有小陣,本來就有流波之勢,加之各人手中都是軟劍,更有潮水之形。目前情勢,你哥哥已是有守無攻,縱然可再撐得久些,終究也不免要水滴石穿。”

荊零雨聞言心驚,她知道蒼水瀾這七音雲水陣確實有分組小陣,七組人對應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每組人數對應的是十二律,然而隊伍之間結合緊密,相連相接,渾如一體,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麽不同,沒想到常思豪竟能看出此中關竅,顯然他的分析也就可信了許多。難道哥哥真的不敵此陣麽?再向大陣之中望去,但見琴音愈來愈驟,眾武士劍勢愈來愈狂,仿佛層層推進的海浪,又如被颶風吹亂的柳枝,廖孤石的身子仿佛在銀山劍海之中掙紮的一葉孤帆,浮浮沉沉,凶險萬狀。

她失聲道:“我們快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