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琴弦被廖孤石握在手中。

琴弦在他手背上透過,末端已柔軟地垂落去,仿佛長在上麵的發絲。

紫黑色的血液,細細地在他左手背上劃出七條墨線,流淌,匯聚,滴落。

他的神色,不動。

夜微冷。

鶯怨毒的尖端軟軟地抵在蒼水瀾的咽喉之上,輕微的力道,使劍尖處呈現出微妙的弧度,仿佛情人輕舐而來的柔舌。

廖孤石問:“這一式叫做什麽?”

“雲水萬丈。”

蒼水瀾淡淡地回應,眼睛裏有一種複雜的,說不出來的悲傷。

廖孤石道:“嗯,我有印象。這是雲水七擊的第六式。聽申二哥說,你的雲水七擊,乃在九年前那屆試劍大會上,與無憂堂生死八魔之一的左攸征相鬥之時,臨戰而創,並且立竿見影,克敵致勝,就此聲震天下,那時候,我才剛學些武功的皮毛,不過是一個喜歡玩耍的孩子。”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遙遠,仿佛回首往事。隔了一隔,才繼續道:“這第六式雖然厲害,但我卻知,你這雲水七擊,最強的一擊,卻是第七式天各一方。”

蒼水瀾笑了:“使不出來的招式,又談什麽強弱之別。公子精研劍道,數年間遂成一流高手,不遜大劍,此戰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廖孤石目中凝痛:“你出第五式時我已覺吃力,心知定難將你這雲水七擊全數接下,故而拚得受傷,出手相迎,這等兩敗俱傷的打法,算不上什麽高明,蒼兄又何必妄自菲薄。”

蒼水瀾聞言輕歎。

廖孤石喃喃自語般地曆數:“名花解語,杏雨梨雲,玉女飛梭,未語驚心,生離死別,雲水萬丈,天各一方……,蒼兄琴音雅正,足見性情高潔,而這雲水七擊,柔糜萬端,纏綿淒苦,定是暗含一段傷心的往事,然而執於情苦,心有所牽,不能解脫,於事何濟?人心縱有千結,唯有自己能解,一味在舊事中沉傷,卻是苦了自己。”

輕風撫過,銀發飄飛,將蒼水瀾臉上閃亮的淚線掩住。

廖孤石收起鶯怨毒,左手掌鬆開,一寸寸從琴弦中退出,掌間留下七個小孔,鮮血流得更急,荊零雨忙跑過去,撕下自己的衣襟為他包紮傷口,廖孤石麵無表情,無動於衷,仿佛她在做著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

忽一人道:“劍道即人道,由劍便可知心,兩位就此罷手,做個知己朋友,豈不是好?”

說話的正是常思豪。

廖孤石一愣,喃喃道:“劍道即人道……由劍便可知心!由劍便可知心!”

蒼水瀾擊掌道:“說得好!蒼某也向來認為,知人知麵不知心乃是千古良言,香山居士有詩雲: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正其謂也!然卻忘了那是常人的感歎,劍道即是人道,大道相通,俱同一理,人言做得了偽,劍卻做不得偽!廖公子,如今縱觀百劍盟中諸人,確有一些,或是處心積慮,醉心鑽營,或是交結官府,醜態百出,似無一是可交之輩、可敬之人,其實未經親身交手試劍,又怎看得出其真正的本性?常人不論父子、兄弟、夫婦,相伴一生,如何親密,難曉對方內心之萬一,我輩可以劍達意,由劍知心,豈非幸哉!”

常思豪笑道:“那太好了,兩位可別再打了。”

蒼水瀾展顏笑道:“承廖公子饒我一命,難道蒼某還能再死纏爛打不成?莫說是打,羞也羞死啦!這位兄弟,你的功夫也俊得緊哪!莫非是秦五爺之子絕響麽?”他見秦家四大高手之一的穀嚐新目光中流出的關切,如仆侍主,料想他必是秦府嫡親,江湖皆知秦家隻有秦絕響這一脈香火,故而自然猜到他頭上。

常思豪欲拱手見禮,這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拎著那兩條人腿,觀戰時一直握著,竟然忘了。趕緊扔在一邊,說道:“不是,在下名叫常思豪。”心想自己和秦家這關係,實在尷尬,難以出口,一時也不便說。

荊零雨卻在一邊嘻笑道:“他不好意思,我替他說吧,蒼大哥,你可別小瞧這小黑,他可是山西秦家的駙馬爺呢!”

一句話把常思豪說個滿臉通紅。蒼水瀾一愣,隨即明白,想到幾年前曾見過秦絕響,不算太留心,隱約記得他長了一對小柳葉眼,應該也沒這麽黑,隻是少年人發育太快,一切難說,沒想到果然認差了。笑道:“原來是秦府佳婿,怪不得如此了得,一出手便將我那百浪琴打了個千瘡百孔。”

常思豪慚道:“得罪。”

蒼水瀾哈哈笑道:“無妨。閣下以人腿為劍,出手熾烈如火,開合大氣,不勝雄壯,胸襟氣度,一看便知,確是個血性男兒,值交的漢子。”常思豪赧顏遜謝。

廖孤石道:“常兄昔日助我妹擺脫圍捕,今日又救我一命,大恩不言,廖某日後定當補報。”常思豪急忙擺手:“湊巧趕上,能做點什麽便做點什麽,哪算得上什麽恩情了?這樣話可別再說。”心中忽動:“若是能得他這樣的高手相助,到東廠去救小公子倒是多一強援,隻是現在提這要求,恐怕讓他以為自己施恩便圖報,總是不好。”

蒼水瀾一笑道:“公子,今日蒼某做個主東,咱們去喝上幾杯如何?”

廖孤石道:“兄弟自出盟以來,滴酒不沾。”

蒼水瀾道:“你既自稱兄弟,便是認了我這個哥哥,怎麽,還怕哥哥把你灌醉了,逮回盟去不成?”

廖孤石眼中掠過暖意,嘴角露出難得的笑容:“想把兄弟灌醉,隻怕也難。”三人哈哈大笑,元部劍手一看這情形,都覺憤怒不可思議,紛紛喝道:“蒼水瀾!難道你要叛盟麽!”蒼水瀾轉頭道:“元部蒼組眾人聽著,收拾好戰場,回盟代我向洛總長複命,就說我蒼水瀾自此退出,不再是百劍盟一員。”眾劍手一聽驚訝無比,可是對付一個廖孤石已然力有不逮,要捉拿蒼水瀾,更是毫無勝算,因此都在原地呆呆發愣。

會賓樓上華燈高懸,座無虛席,這太原城最大間酒樓的夜生活,才算剛剛開始。

這酒樓自然也是秦家的產業,夥計一見穀嚐新,便知道如何安排,將幾人由側門引入,塗抹傷藥,換掉血衣,又著人替蒼水瀾清理了琴上血跡。廖孤石手上亦進行了重新的包紮,換上幹淨白布。半盞茶的功夫之內,一切收拾妥當,幾人已經坐在三樓的雅間裏。

這雅間是高麗風格,充滿異國情調,地麵起高,鋪著厚厚的實木地板,屋中間擺著矮桌,兩邊青席上有繡花軟墊,室內燃著上好的香薰,氣味清幽,壁上的字畫,雖非名家珍品,卻也使這屋中增添幾分意趣。

雖說是蒼水瀾請客,常思豪反被尊為主人,坐在對門的正位,蒼水瀾盤膝坐於右首,白發垂腰,廖孤石居左,荊零雨坐在他身邊,情狀親呢。

茶罷撤盞,酒菜擺下,穀嚐新自賤是秦家仆從身份,退出室外相候。荊零雨問起別後情事,廖孤石言說在林中敗了申遠期便沿路尋她,夜來進寺借宿,不想早為蒼水瀾探著線索,因此被圍。荊零雨埋怨:“你這倔頭偏生個不受人恩的脾氣,明知我在秦家,如何反去廟裏借宿?險一險將性命也誤了。”蒼、常二人相顧而笑。

廖孤石錯開話題道:“蒼兄上命難違,小弟退避三舍也就是了,百劍盟元部十劍客的位置豈是容易得來,蒼兄又何必退盟?”

蒼水瀾淡淡一笑:“我退盟可也不是為了你。嗬嗬,你點破我心中之結,令我忽有所悟……”他長呼了一口氣,“往日不可追!人終不能每日生活在回憶裏。每日看著盟中那一草一木,唉……能與她相忘於江湖,也好,也好。”常思豪、廖孤石和荊零雨三人雖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誰,但看他這副淒然的樣子,也能猜出個大概,一時各有所思。常思豪心想:吟兒喜歡那蕭今拾月,豈非也和他一樣?

荊零雨眼神鬱鬱地道:“若也能有個人如這般對我念茲在茲,也不枉活這一世了。”廖孤石道:“小雨,又說瘋話,挺大個姑娘,也不知道羞!”荊零雨翻起眼睛:“有那麽個人對我好,我歡喜還來不及呢,羞什麽?”

蒼水瀾哈哈一笑:“莫急,你生得這般漂亮,招人喜歡,日後自會有人想你疼你。”荊零雨哼了一聲:“我招人喜歡,可不僅僅是因為漂亮而已。”三人為之莞爾。蒼水瀾問道:“廖兄弟,傷情感覺如何?”

廖孤石道:“背上無妨,手上麽,過些時日便好。蒼兄不必掛懷。”

蒼水瀾麵有愧色:“兄弟受傷,乃是蒼某之罪,且自罰三杯。”說著倒了三杯酒,仰頭喝了。

荊零雨斜眼笑道:“既然饞酒,喝便是了,何須巧立名目?”

蒼水瀾淡笑道:“早知你這丫頭古靈精怪,定要發難,我傷你表哥,你自是饒我不過,那你且說,該當如何罰我?”

荊零雨道:“那你也把手伸出來,紮上幾個窟窿試試。”廖孤石道:“小雨!不得無禮!”蒼水瀾淡笑:“以血還血,自是應該,原不是三杯酒能搪得過去的。”說著左手往桌上一按,右手立指如椎,向下便刺。

廖孤石喊了聲“不可!”單掌劈出攔截,蒼水瀾出手與他相格,口中道:“別擋我!”二人出手如電,煞時拆了幾招,常思豪見勢不好,看準時機,兩手一探,正抓住二人手腕,三人爭力,霍地站起,蒼、廖二人道:“你別管!”話音未落,常思豪隻覺兩股氣勁順雙臂而來,急忙沉肩鬆胯,以樁法將二人內勁疾傳入地,喀地一聲,雙足踩進樓板半寸有餘。二人內勁再催,均被常思豪輕鬆傳走,腕子被他似鬆又緊地握住,竟然不動分毫。

二人麵上皆有訝異之色,常思豪道:“既已知心,再殘肢體又何必呢?兩位都停手吧!”

蒼水瀾叫聲:“慚愧!佩服!”氣勁一收。慚愧說的是自己拘於常情,佩服卻是在說常思豪的武功。廖孤石的手臂也鬆了下來,常思豪這才放開二人。

廖孤石道:“蒼兄,小孩子的玩笑話豈可當真,咱們三人,也算不打不知心,兄弟這點小傷又何足道。”轉向荊零雨道:“看你還敢再胡言亂語!”荊零雨吐了下舌頭,麵上堆笑,卻不像當回事的樣子。說道:“蒼大哥之心,大家夥兒都清楚,不過此等行為,看上去倒像與小女孩賭氣,未免有失風度。”蒼水瀾麵上一紅,連道:“慚愧,慚愧!”

常思豪一笑:“你倒有風度,為何還要人家在手上戳窟窿?”荊零雨饒是機靈鬼一個,遇此問也不禁語塞,倒不在乎,嘻嘻一笑,便算過去了,一個女孩兒家,誰又能和她計較太多?

三人微笑複坐,廖孤石想起一事,問道:“蒼兄,你說申二哥已死,且說是為我所殺,這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