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道:“廖公子,既然申遠期非你所殺,《修劍堂筆錄》也非你所盜,那麽再這樣殺戮下去,誤會隻能越來越深,你為什麽不到百劍盟中去將這些事解釋清楚?”廖孤石冷冷一哂:“人們隻相信他們喜歡相信的一切。廖某何須解釋?我把你們兩位當做朋友,這才明言,否則換作旁人,廖某豈會多說半字!”

常思豪心中不悅,尋思這人也真冷硬之極,仿佛老子能聽你說話,還要蒙你瞧得起才行。蒼水瀾道:“廖兄弟既然當我們是朋友,那蒼某自是萬分榮幸,然而公子交友極慎,蒼某也非不擇之人,請問公子弑母之事,盟中傳得風風雨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說這番話時語態凝沉,已是質問的聲口。

廖孤石麵上煞氣忽現,一頓之下,脫口說道:“不錯!淩琬怡這賤人是我殺的!”

蒼水瀾深吸了一口氣。

荊零雨眼神僵直,不敢相信:“哥哥,你真的殺了姑姑?”常思豪臉上早已變色,心想:“再如何也不能管自己的母親叫賤人,再說母親生你養你一場,便算有什麽不好,作兒子的又怎能殺她?”荊零雨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不可能,哥哥怎麽會殺姑姑?哥哥不會的!”

蒼水瀾的目光深深望進廖孤石的眸子裏,心中已知這是不改的事實,緩道:“兄弟事母至孝,百劍盟中,向來盡人皆知,其中定有非常之事,不知是何原因,以致兄弟犯此大逆?”

廖孤石麵上陰晴不定,過了好半天,才說道:“此事廖某不想多說,人是我殺的,誰愛怎麽想便怎麽想好了!”

蒼水瀾正色道:“弑母之事,非同小可,蒼某由劍知心,料公子必有隱衷,然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殺死自己的母親,未免大大過分。”常思豪冷冷道:“便算對方不是你的母親,隻是個普通女子,對她動劍亦是不該,您這位朋友,在下是交不起的了。”

“哈哈哈哈,”廖孤石霍然站起,長聲大笑:“廖某本就獨往獨來,有沒有朋友,也不在乎!”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然後解下圍在腰間的鶯怨毒,開始脫自己身上衣衫,荊零雨直愣愣地看著他,見他脫到褲子,臉上一紅,扭過頭去,神情忸怩地道:“哥,你這是幹什麽?”

廖孤石一言不發,從頭到腳,脫得幹淨,隻剩潔白的布襪。他將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擺在一邊,從錢袋中掏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在下的血衣,是不能穿的了,承蒙常少劍看得起,贈我衣衫,予我酒食,酒食入腹,這錠銀子可以抵數,衣衫麽,也不便再穿。廖某還欠閣下一份人情一條命,改日必當補報,告辭!”說完將鶯怨毒盤在腰上,錢袋掛於劍柄,大踏步往門邊便走。這一下來得突兀,常思豪三人都不知該說什麽好,忽見廖孤石在門邊停住,自語道:“對了,還忘了樣東西。”說著將手中所纏繃帶一扯,傷口之上本來上了金創藥,血已凝固,經他一扯,複又開裂,鮮血滴滴嗒嗒淌了下來,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反手一扯,背上繃帶亦被撕下,鮮血順背經臀,一下流到大腿根,令人怵目驚人。

他扔下繃帶,開門出去,尋路下樓,三樓都是雅間,倒無所謂,二樓高朋滿坐,酒客極多,一見樓梯上下來一個**少年,目光匯聚,立刻嘩聲消止。廖孤石卻也不在乎,一步一步走得穩重之極。常思豪扶窗向下看去,隻見他出了酒店,沿街前行,步伐也不加快,流著血的**身子在月光下顯得瘦削而詭異,街上人等對他側目而視,他無動於衷,似乎一點也沒有羞恥之心。荊零雨在窗邊喊道:“哥哥,等等我!”抹著眼淚,蹬蹬蹬跑下樓去。

隔了一隔,蒼水瀾輕歎一聲,將百浪琴橫於膝上,指間輕動,流韻如水,正是一曲《陽關三疊》。和著琴曲,口中吟唱:“滾滾紅塵,多少恨?似浮雲。一世哀愁,熬得幾個春!天涯途遠,芳草如茵,前路再無人,知君,罪君?何屑論?美酒一杯且盡,醉它幾個銷魂……”歌詞隨感而發,曲聲清遠淡雅,細膩深沉,流窗繞閣,悠悠入雲,常思豪不由聽得癡了。

廖孤石與荊零雨二人,一個昂首在前,一個低頭跟後,伴著這淒美憂傷的曲調,緩緩而行,漸漸消失在已經稍覺清冷的夜街盡頭。

良久,常思豪回過神來,回望屋中,竟然空無一人。

那醉人的音樂,卻仍似在耳中回響不絕。

“蒼大哥?蒼大哥?”

門外穀嚐新恭身稟道:“孫姑爺,蒼大劍已經走了。”

“唔。”常思豪望著蒼水瀾原來的位置,那裏桌上擱了一錠銀子,與廖孤石留下那錠隔杯相對。

常思豪會心一笑:“他說請客,便定要付錢。”閉目回味琴韻,忖這江湖逸客來去如風,不拘常理,實令人心向往之。良久,這才與他同歸秦府。穀嚐新自去了,常思豪心裏一會兒想著做惡的太監馮保,眼前滿是程小姐被買她的丈夫打罵折磨的情形,一會兒又想著蒼水瀾彈的曲子,聯想到大小姐秦自吟的感情歸屬,心中亂極,獨自上得耘春閣來,阿香、阿遙二婢不敢休息,尚對燈守著,見他回來,忙欣喜相迎,端茶倒水。阿遙扶椅讓常思豪坐下,見他麵上並不高興的樣子,便問道:“孫姑爺有什麽心事麽?”

阿香扯她衣襟:“咱們做下人的亂問什麽。”常思豪道:“沒事,你們兩個和我年紀相仿,咱們就如兄妹一般,不必多禮,你們也別總是下人婢子的,輕賤了自己。”阿香笑道:“是。”常思豪神色黯然,繼續道:“隻是我的心情麽,唉,左一樁右一樁,亂得很,不說也罷。”阿遙幽幽地垂了頭去:“好,不說也好,心情不好,便也不用去想了,世上的事,想得太多也沒有用。”阿香道:“孫姑爺心中都是大事,咱們小女子懂些什麽?也敢胡亂說?阿遙,你去放水,咱們伺候孫姑爺沐浴。”

常思豪一聽她這話,忽地坐直了身子,嚇了二婢一跳。

阿遙問道:“孫姑爺,你怎麽了?”常思豪道:“怎麽又洗澡?”阿香道:“本來就該一天一洗,又有什麽奇怪了?”常思豪滿麵惜色:“身上又不髒,總洗什麽?你們不知,那一大木桶水,在我家鄉足夠一家人飲用兩月有餘,怎可如此浪費?那可是造了孽了。”阿香笑道:“孫姑爺放心,咱們太原城中的水可充足得很,全城的人每天洗十次澡,汾河的水也用不幹。”阿遙道:“孫姑爺,婢子們守著等您回來,這水熱了又涼,涼了又燒,現在正溫,您洗個澡睡覺也便舒服些。”

常思豪聽阿遙柔聲細語,也不好再推,說道:“好,就聽你的。”阿香抿嘴兒笑道:“嘻,婢子說話沒份量,阿遙一說,您便聽了。”阿遙麵上一紅:“哪有!阿香,你怎可和孫姑爺亂說這些?”常思豪頭疼道:“唉,這孫姑爺的稱呼,我實在聽不慣,別人也便算了,你們兩個每天這麽叫我,我可受不了。”

阿香一笑:“那我們喊您主人?”常思豪搖頭:“主人婢子的,又是這套。你們還是管我叫小豪得了。”阿香道:“那怎麽好?嗯,孫姑爺若不喜歡我們那樣叫你,那在閣中婢子就叫您豪哥好了,在外人麵前,可還得叫孫姑爺,免得讓別人說我們沒有尊卑之分,不懂禮貌。”

常思豪點了點頭,向阿遙道:“你也這麽叫吧。”阿遙低頭應道:“是,豪……豪哥。”臉上紅雲一片。常思豪心想:這阿遙性子靦腆文靜,她在秦絕響那裏被扒光衣服鞭打,唉,這份罪可受的大了,日後在我身邊,我可要護著她些。忽然想到自己這孫姑爺還未必真當得上,倒想起這些來了,不由好笑。二婢見他麵有笑容,還道是改了稱呼,他心中歡喜,也便高高興興,備水去了。

常思豪舒舒服服泡了個澡,二婢服侍他睡下,退身下樓。常思豪躺在床榻之上,意倦身疲,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輕輕的腳步聲音,睜眼一看,榻邊一人,彎眉秀目,眼角一顆醉人的淚痣,正是大小姐秦自吟。